2011/05/30

你我之間 Tribal Instinct


看著根據 Naomi Klein 2007 年著作 The Shock Doctrine 所拍成的紀錄片,看見每個歷史的轉折點,那些受資本主義支持的獨裁者帶著軍隊佔領政府,強迫開放市場,賤賣國產,大量捉人、恐嚇、關押和屠殺的時候,心裡不禁想著,為什麼這些軍人能夠動手?他們心中在想些什麼?或是,我們腦中究竟有甚麼機制讓他們不想?

心理學家 Paul Bloom 的第一堂課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 Everything is the way it is, because it got that way。今日的一切,都是演化而來。我們大部分的行徑都可以在百萬年前的曠野上看見。我們需要社群,社群的建立來自互助,更來自共同敵人。曠野裡習慣結伴的人類較能延長壽命,懂得標示出敵人更容易生存,這便是友情和敵意的原形,也是所有部落型思考的來源。

我們族群之外的所有的他者都是敵人,就算那毫無事實根據。我們會因為穿上一種制服、隊服,加入一個社團、宗教,喜歡一個人物或東西,而突然對一群陌生人感覺親密,或對本來親密的人感到敵意。這想像的共同體無所不在,正面時瞬間打破人與人之間的藩籬,負面效應則像個陰晴不定的女巫時不時召喚理性。女巫姊妹叫可體松、腎上腺素和睾固酮,組合起來足以讓人心跳加快至思考無用的境界,指示人們仇殺同類、情人、朋友、甚至至親。

記者訪問盧安達大屠殺裡,把平日親近鄰居殺害的當事者當時是什麼感覺,他回答:「當時,他的面孔模糊,就像一個物體,我不再覺得對方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無名的對象。」所有的敵對,戰爭,首先做的事情便是剝奪對方的個性。敵人沒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 至少沒有我們這種人性;敵人的面孔模糊,但角色清楚,敵人是邪惡的化身

然而先出現的從不是邪惡,而是敵意,分別你我以後,才用語言給對方冠上稱謂。暴行或正義、浪漫與醜行,不過都是敵我的分界問題。我者必正義而浪漫,他者必醜陋而殘暴。我們護短就像為自己的荒唐行為想像藉口,從來就無關正義或邪惡。邪惡其實發生在分別你我的那個瞬間,將他人歸類為我族或他族,執意地壓迫,或愛戀。

Naomi Kline, The Shock Doctrine (Documentary)

Philip Zimbardo:常人如何變成惡魔⋯⋯或英雄

2011/05/26

劇情



改著劇本的中間看完了兩本自傳:Lynn Barber 的 An Education (同名電影改編自描寫高中時代的第二章)和陳俊志的《媽媽紐約/爸爸台北》,兩本都是拿起來就沒放下的書,兇狠之處讓你覺得割心,但兩人描寫那兇狠的筆跡分別帶著冷冽和自嘲的笑意。在你震驚的時候捏你的臉,說一句:不然呢?或對你吐吐舌頭,說唉呀天涼好個秋。

可以看小說,看電影,自傳更好,這時候很難投入那些理論、分析或任何沒有劇情的書籍,和真人交談也無所助益,因為真實太真實,身在其中看不見究竟發生了什麼。像貼在木板上的圖畫,還來不及刻出深淺,要下了刀才知道木板的軟硬。那木板是人物的質地,圖畫是發生的情節,腦是工匠,只有作品完整現身時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真實總是這麼扁平。


被傷害與傷害者無關。他可以是陌生人是熟人,有意或無意,但其實都一樣了。傷害本身像一個等著被交付的實體,傷害者不過走過來,將它交到你手裡。


從那裡來的?你想求助於送件者。

我不知道。送件者並不知情。

往往送件者也不知自己送了甚麼。他只是送件者。他並不關心,他毋需關心。就算他關心他也無能為力。這全是你自己的,誰也幫不了你。



那是一種挑戰:你可以把它同化,讓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或是永遠從一個距離凝視它,在它的對面,冷冷地看著它。兩者都不會改變發生那一刻的驚恐,但創造的迴路有所不同。你可以選擇成為傷害者,然後發現不過是這樣;或選擇理解並旁觀,哦是這樣發生的嗎,原來是這樣。

或是你可以不要動。像國境之南男主角的初戀,因發現男主角和表姐之間“連腦子都要融化那樣的瘋狂性愛”而終身變成一尊冰冷的石像。



真實總是這麼扁平。誰眉來眼去,誰忘恩負義,當事者和被當事者的憤怒、遺憾、快樂、哭泣都輕易地被預知,對著你擺出理所當然的神氣。真實在世上自顧自運作著,以它自己切實的邏輯,沒有甚麼比其中毫無力道的角色更令你感到荒謬,虛假,無力。戲劇的毒癮終究讓你對平凡失去興趣。

2011/05/19

Between Page, Lies, Bodies



這裡 Here of Reading

只要有書,我就感到安全。我便知道我不會寂寞,書裡有另一個世界。它們闔著雙臂閉著眼睛,肩並肩站在書櫃上,就等你拍拍肩膀,將它喚醒。它無聲的承諾如此豐富,幾乎從未讓你失望。

於是,雨或晴,你和格納齊諾在柏林喝咖啡 - 並意識到自己在喝咖啡。與韋勒貝克在陌生熱帶不斷空虛與填滿空虛,饑渴與滿足饑渴。與約翰柏格在博物館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深深掉到畫裡、或記憶,超越時間的慣性。像靠在形態美妙的雕像上稍事休息,它一開始就毋論真假,它的價值在保存,在從來就是再現,在寫下的那刻已經脫離作者存在,有自己的使/死命。

情感教育 An Education 

當我們發現照片裡美麗的裸體其實是死體,無論那裸體多麼美麗,我們也無法再有相同的感覺。漂亮和醜陋的死體或許還是有些差別 - 但差別不大,因為死活最大的差別是活體才有空間想像,而死體無論美麗或醜陋都一樣沒有未來。除非它是個雕像,那麼,我們又能重新接受它的冰涼。

動人話語若是謊言,無論曾經多麼好聽,這句話語的命運也終告結束,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嘗試延續一句謊言形同抱著死體不放。唯一的方法是將它化為雕像,書寫它曾經被聽見,被相信,被以一個真實信念的方式運作在世上。

但人會緬懷曾經死體活過的時光,謊言卻掃走一切 - 它從來不是活體,它只讓人意識到自己一直懷抱一具假裝活著的死體。

那裡 Of Unknown 

一個人永遠不會真正了解另一個人,一切不是停止在你認為你終於認清了,而是停止在不再想像。你再也不想知道、了解、跟進、認識。你拒絕理解和分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喊停、你無所謂、你別過頭去。你寫好定論,放進信封,以熱蠟封口,然後把信扔進火爐。在下個冬天在爐底看見一抵死堅持的燒焦蠟塊然後繼續喝你的聖誕熱紅酒。你決定這件事就是這樣,甚至不想理解它會有任何啓示或意義。

2011/05/15

三人晚餐 The Banquet of one's Own



「你可以離開嗎?」她直直地看著他說。

「什麼意思?」

「你可以離開嗎?」她看著他,重複道。「我不想繼續這樣下去。大家都會很不開心。」

「你說現在?你要我現在離開?」他瞪大眼睛,要不是她認識他太久,她會以為他會登時起立,拿起桌上鬱金香長相的香檳杯,把花苞在桌沿一下敲碎,然後拿著剩下花萼的尖端,割...... 她不知道,割任何東西。但他不會,他祇是睜著驚人的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大概沒有什麼表情,至少自己感覺不太出來。雪白的餐巾還像沈睡的鴿子一樣,躺臥在兩人腿上。是吧?她下意識地用左手摸摸腿上的餐巾,確定它還在那。

「嗯。現在。」她點頭。

他的憤怒繼續提高,全身肌肉緊繃到像即將砰裂的氣球,他站起身,往外走。

現在那白鴿躺在地上,可能醒了,雙眼大張,但仍然動也不動。她拿起自己的花苞,眼睛望著他的,喝了一口。冰涼帶著苦味的氣泡滑下喉頭,很舒服。她想。

她拿起刀叉,把桌上的蘆筍切成小塊。一條三段,一條四段,然後決定幼嫩的頭部應該以三分之一大小處理,梗的部份則至少要以四分之一或更小,才能達到最好效果,細細咀嚼。

年輕侍者拾起地上的白桌巾,微微慌張地發問,「請問...... 先生還回來嗎?」

她拿著刀叉,看著他,「嗯。我不知道。」微笑。「可能不會。」

那白鴿在侍者手裡捏皺了,聽了回答的他似乎更手足無措,那餐巾突然成為一種重要的象徵,能代表許多可能,在這樣不確定、曖昧的時刻,侍者遲疑半晌,匆匆點個頭走開。

她用剛剛決定的方法吃完最後一條蘆筍,像證實自己的想法是對的。點頭感到無比滿意。

年輕侍者走到站在牆角的經理那裡,交頭接耳的片刻,經理始終柔和的表情瞬間變得堅毅,露出比當年在幼稚園參訪的布希總統,聽見世貿大樓傾塌消息還嚴肅的表情。經理對侍者交代幾句,帶著要搜尋凱達組織的步伐向她走來,臉色回到原來的柔和,低下身說。「需要我清理桌面嗎?」

她看著他,帶著不甚理解的神情。「我還沒吃完。」

經理的表情仍然柔和,面不改色,微彎的腰維持一樣的完美角度。「那麼,先生這份......」

「啊。」她聽懂了,經理適時做出釋懷的模樣,像兩人之間突然有了默契。「不用,先放著吧。」

「好的。那接下來的餐點...... 」經理佯裝出七分詢問,夾著三分的微微苦惱。三分苦惱像蛋糕最後灑上的純黒巧克力,巧克力比蛋糕還貴,但絕對必要,因為奢華決定於細節。一個初出茅廬的餐廳經理會在這個時候露出沒見過場面的疑惑,一個普通的餐廳經理在這個時候會堆出工業鮮奶油般的笑,只有真正深諳人心的餐廳經理,能恰到好處地在詢問的同時,表達自己對這個場面的無比理解、尊重、同情,又絲毫不露痕跡像問要不要加點水一樣自然、普通。

「繼續出,一起,沒關係。」餐廳經理頷首退出。巴基斯坦總理和美軍代表握手、達成協議。



沒有比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更沈重的。別的動物隨著本能儲存食物,避開敵人。但別的動物並不會意識到自己和其它生物共存在這個世界上的這個“事實”,牠們的基因早為牠們儲存了足夠的反應去面對其它生物,牠們用不著意識到這件事情才能生存下去。而我們在地球上比任何生物都發達的大腦,最會計劃未來、借鏡與記憶過去的大腦,同時也是我們面對的最大問題。它能一路看到死亡作為終點,想像或演算到十一維度和多重宇宙的可能,甚至想到這樣的語言:一切終為虛空。



她吃完自己的前菜,看著對面白色盤子中央的青醬田螺,像從天花板滴下來的。她想了想,拿出手機打了個簡訊。



語言還生出這樣的句子:人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我們得快樂、得幸福、得成功、得活得有意義...... 必須為自己打造牢籠磨沙打蠟,確保如新,因為只要定睛看著一條鐵桿,把其它都拋在腦後,便不會發現鐵桿原屬於一個牢籠。我們必須寄情於某事某物,加強為信念,那往往是一個典範 - 一個美麗的人、一個成功的事業、一筆為數不小的錢、一種令人仰望的身分。那都還不屬於我們,都還在身外,可供我們追尋,忘了自身,不再疑問,忘其所以的其它可能



他回來了。可能是去抽了根煙,可能發現已經繳了兩三個小時的停車費。餐廳經理帶著一樣的笑容為他拉出椅子,拿來新刀叉的年輕侍者像感念地球總算回到正常軸心,帶著還願一樣的虔誠把嶄新的餐巾溫柔地往他腿上鋪。細不可聞的漂白水味散入浮塵,沒人發現。

他像好了。面無表情像大腦已經處理完隨著憤怒衝上頭的壓力激素,什麼都沒發生。他開始吃面前那盤冷了的田螺,配著溫的香檳。她想著,住在附近的朋友可能就快到了,她該馬上告訴他,她已經找人替代他的座位,他可以選擇三人晚餐,或離去。

2011/05/10

想像中的愛人 Les Amours Imaginaire


我想要一個很漂亮的故事,首先要找到一個很漂亮的人。那漂亮不是面孔或身段的;不只是這樣。是一種俐落、灑脫、乾乾淨淨的心理狀況。像雪原裡的一口井。深藏不露,與眾不同。一切從那裡開始。

*

她梳好頭,畫上臉,走出去。她想著她將如何和他說話,雙手握住他雙臂,親吻他左臉右臉。或許他們會撞在一起,趁著微笑的時候放手。他伸手接過她脫下的外套,為她安排座位,把她的外套手袋放進房間。整個晚上她和身邊的牙醫禮貌地對話,該笑的時候笑,一個白眼都沒翻。

牙醫離開座位片刻,她又喝了一口,隔著仰著的杯子看見了他。他像得到了甚麼暗示,還是有甚麼默契一樣對她舉杯,丢來微笑。和他說了一晚上話的女子也看見了她,沒當一回事地繼續眨著可以刷窗的睫毛。

白酒讓她雙頰飛紅,她累極快失去控制。或許接下來還有戲,但她踏著鞋子告辭。能送你一程嗎?她以計程車婉拒。意思是:不是你。

她脫掉所有衣服,鬆開髮髻,拿下臉,穿上睡衣:也不是他。從來就不在這裡。

她在被窩裡閉上眼睛。

*

With or without you, I always see the world alone.

*

起身,打開音樂,喝橙汁,黒咖啡。奶油融化,麵包很香。她想到昨夜桌上不怎麼說話的少年。她可以找他。不用告訴我你的名字,她會說。我們會吃飯,會微笑,會大笑,會接吻激情擁抱翻滾啃噬高潮。同時你我都知道那不算是什麼。

因為我這裡什麼都沒有,有的你也拿不走;你也沒有什麼可以給我,就算你覺得有。我們誰都別自作多情。她微笑。喝下橙汁,麵包有麥子的味道。她打開報紙,看世界上又發生了什麼錯事。

*

我可以愛你,你也可以愛我。想像中的愛人。

2011/05/04

Victoria, The Storyteller

我在一個新上漆的綠色小亭子裡。外面有雨的聲音,鳥微弱的啁啁聲,藍天上懸吊著卷卷白雲,前面的一方土地被雨淋溼,然後是雲朵間露出的金色陽光(是沒有聲音的),一盆鬱金香好端端地撐著花頸,握著層層花瓣裡的祕密。

我在這裡等進花園看花的朋友。是我自12歲移民加拿大多年來第一次有孩提友伴到這裡來,因為從未發生過,總在想自己能不能稱職。其實自己也從未在這裡遊玩。借她遊客的眼神,看看這個住了十年的地方。人、車、建築、天氣、生活、山山水水。今日來到我大學所在的小島,坐在三年裡經過無數次的、來往島上的輪船,看著它緩緩轉彎,行進峽灣,驚訝地發覺和兩年前心中讚歎的北歐也沒甚麼差別。

那麼那三年的來往裡我都想了甚麼?我和誰坐在哪裡,都聊了甚麼,做了甚麼?我們的記憶遺漏的是這麼多,省略的是這麼多,“過去是我們的異國,它們的做法不同”。

那些曾經熟悉的人,陌生的人,那些在我的小世界裡進進出出的角色。你為甚麼會在那裡?“錯了⋯⋯”想對著某個時間指指點點。但我不討厭現在的自己,於是必須接受過去發生的所有。我想告訴自己一切都還不晚。不如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