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3

Roma 羅馬


中秋的月亮像個剛出爐的硬幣,窗前明月光凝固整個夏天的回憶:那些廢墟、文明、戰爭、算計、報復、搶奪、歷史與傳說全被凍在裡面,閉上眼睛,醒來已經是另一個季節,兩個月沒見到的烏雲來了,隨即是大雨,然後,永恆夏日即將稱為遙遠的回憶,上個月和五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寫字的人在想一個辦法,在秋神分心的時刻,把陽光煉成一把金色的匕首,把地中海鎖進寶石,鑲之其上,放在手邊護身,很天主教的做法。

羅馬 Roma

雅典、以弗所、君士坦丁堡,沿途那些曾經風光一時的城市經歷千百年江山易手,女神倒下了,五彩繽紛的色彩脫落了,傲視全歐的聖骸收藏被搶光了,只留下地基供人想像憑弔。但羅馬無改,它永遠是羅馬:幾千年的墮落和瘋狂都擠在城牆裡,像個壓力鍋,用來把人身體裡所有的好壞都擰出來。巨大的悲劇和喜劇,告解和背叛,場景都在這裡。

羅馬不是個內省的城市,它是外放的,費里尼和帕所里尼到這裡才能發揮和放縱,才能成為費里尼和帕所里尼。這是君王和聖徒的城市,也是小偷和妓女的城市,其中分別並不明顯;君王也可能是小偷,妓女也能成為聖徒。一邊是金碧輝煌的梵諦岡,一邊是乞丐和流浪者,毋需分辨黑白,一切同時存在。

梵諦岡 Vatican 

十六世紀,苦修聖經的馬丁路德穿著布衣一路來到這裡,朝到的卻不是聖,而是赤裸裸的貪婪。教宗們玩弄權勢,揮金如土,私生子、政治謀殺層出不窮。還是政教合一的整個歐洲聽命於這彈丸之地,挟帶著神權的勢力之大在一切都去神聖化的今日完全不可想像。嚴肅苦修的馬丁路德受了大刺激,寫下九十五條論綱,一世紀前古騰堡發明的活版印刷正開始普及,媒體改革促進宗教改革,從此新教 Protestant 和天主教 Catholic 分離,各走各路。

不到梵諦岡不會理解路德的憤怒。梵諦岡的豪華就算是今日也難以想像。無論看過幾次都令人瞠目結舌的聖彼得教堂便是當年賣贖罪卷集資的成果。走進教堂內便可見識各代教宗揮金如土和好大喜功的程度。簡單目視,任內把小小梵諦岡修的越豪華越漂亮的,便是越用心搜刮金銀的 - 他們都是一代藝術家最忠誠、最慷慨的客戶,靠他們積極的腐敗和揮霍,才留下今日的名作。

四周可見的墓穴有油畫(以寓像比喻自己生前的心情、作為或事蹟,或乾脆把自己畫進聖經歷史)、有石棺(有簡單大方的,也有精雕細琢讓自己跪著或平躺的),也有出大錢為彼得聖駭修墓的(自然是當年最厲害的藝術家才能有此榮幸)。心高氣盛的米開朗基羅在某次聽見有人聲稱他的作品 Pietà (聖母慟子像)是別人的,一時火大便在橫過聖母胸口的衣帶上刻上自己大名 - 佛羅倫斯的米開朗基羅 - 算是“名牌”的起源。

如果一定要信些什麼的話,天主教實在有趣多了。不但大大小小的節日讓人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從出生到死亡中間每件事都有聖徒加持,名字有名字的聖徒,出生當天有出生當天的聖徒,生了病自然有各種病的聖徒,職業也有各個職業的聖徒,不但創意無限,還隨時代更新(電腦工程師也是有聖徒保護的)更別提那些英俊的神父、精彩的宮廷式醜聞、遍地開花的建築和藝術、詭異迷人的聖骸崇拜...... 萬花筒一樣。新教的因信稱義在對比下只會顯得蒼白。

有何不信?有何不義?人世既然這樣燦爛,內省的地獄也隨之遠離,一切都是可眼見、可觸摸的,天堂和地獄都有大師為你準備,連苦苦想像的力氣都不用,在這裡你只需暈眩,是非對錯,自有他人為你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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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16

Amalfi 阿瑪菲



Amalfi 阿瑪菲

在威尼斯興起前,阿瑪菲是十世紀前後最重要的貿易港口,從七世紀到十一世紀後半自成共和國,一直到後來被其它城市統治、剝權才慢慢衰退。它在 1343 年受海嘯侵襲,1348年佛羅倫斯爆發黑死病,1350年薄伽丘開始寫他的《十日談》(故事裡因瘟疫逃出城外的十個少男少女在十天中說了一百個故事,意大利版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中不時出現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

或許因為南意大利城市都各自有著長遠的歷史,才至今都有種各行其是的自主風格。幾年前意大利頒佈汽車前座都得配上安全帶才能上路的法令後,南部城市拿坡里突然風行一種斜紋T恤 - 一條大黒斜紋橫跨胸前,看上去就像已經配了安全帶。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例子把南意大利“上面有政策,下面有對策”的創意和自我展現無遺。歷史越悠久的地方,面對和應變混亂的方法越多,這種“天塌下來也隨便”的精神的確是南意大利可愛又可恨的地方。

因為富有,意大利教堂通常華麗勝過技術改革(貧窮才需要努力想辦法解決問題),就算創新也是裝飾性而不是結構性的,以致許多教堂在建築史上出現的篇幅很少。從未從課本上看過的阿瑪菲大教堂的華麗程度令人吃驚,長長的階梯上是結合阿拉伯和諾曼第風格的大立面,教堂紀念的是從君士坦丁堡(如今的伊斯坦堡)搶回來的聖安德魯的聖骸,自然也是本城的主保聖徒。(天主教花樣太多暫且下次再談)

有鑒於中世紀歐洲一線和二線城市的分野基本上取決於聖骸的多寡、聖徒的地位、高低種種,阿瑪菲的歷史輝煌可見一班。教堂旁滿佈迷宮般深入山壁的小徑,當年用來躲避海上攻來的敵人,遊人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其中。除了天主教主保聖徒,阿瑪菲也是尼采、華格納、葉慈、易卜生、拜倫、歌德、狄更斯...... 這些文學音樂的主保聖徒們來渡假寫作的地方。如果有特別關心政治人物、商業鉅子或海洋生物學家的讀者應該也各自找到你們的主保聖徒在這裡出沒的記錄。

只是漂亮的海水浴場也有這麼深沈的靈魂,意大利對歷史狂來說就是個黑洞。但歷史不過是獵人回到家取出的填充物,帶回來的回憶像個小動物,全無心機的眼睛黒黝黝地,充滿原始活力。沿途無盡的檸檬樹,做成的利口酒像陽光光芒萬丈,像呑了一個太陽,照著亮晶晶的肚腸。毫不起眼的食物都意外的美味,讓你懷疑你之前都吃了什麼,麵包有麥子的香味,番茄的味道是立體的。你和其它獵人、村姑、貴族、農夫、薄伽丘,一直在此,從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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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11

Amalfi Coast 阿瑪菲海岸


歐洲、美洲、亞洲,總共有十幾個朋友從世界上不同地方,避開了七八月擁擠的酷暑,要飛到義大利去渡假。已經將沿路點滴獵回的我,偶爾也為這些即將出發的獵人們指路。但我只能指路,不能預測他們沿路會遇見什麼動物;他們也並不是都是想探險的獵人:有些是趕豬進城的農夫、是帶著購買清單到市集的村姑、是從城堡裡出來透透氣的貴族,各自有各自的路線、想法、目的。

而我回來了,正為沿途動物清理、剝皮,裡裡外外重新認識一次。找好填充物,做出原來的姿勢、寫成文字,供他人、自己,栩栩如生地檢視。想念獵途的時候便閉上眼睛,把那走過的路線再走一次,腦中的聲響、顏色,再拿出來重新播放。每想一次,就少一點真實,多一點自己的成份。

Amalfi Coast 阿瑪菲海岸

那些遊輪上的夜。萬籟俱寂,月光亮的出奇,拿出電腦坐在陽台敲敲打打,沒有地址,沒有對象,誰也不會看到的文字,只是和自己說。日落時剛經過西西里和義大利靴尖中間的小壑口,船沿著海岸往北開,對面一個個叫不出名字的城鎮,在黑夜中閃閃發光,是鑲在黑絨上的寶石;岸上有誰正在看著黑夜中如竊賊般沈默的海上宮殿。岸上和船上人,這些無人招領的故事,一一扔在海裡,一聲不響,時空的黒獸。

那幾天正好碰上義大利人連續一個禮拜的黃金假期;城裡的人到鄉鎮去,鄉鎮的人往城裡。阿瑪菲從古代就是美麗的渡假勝地,各地的人開著羊腸一樣蜿蜒細小的山路到這裡來曬太陽,火舌舔食的沙灘發散著一種夏末狂歡的氣息,和著南義大利的生猛,食物的味道、人的性格、走路的姿勢、講話的聲調...... 一切都是大喇喇、活跳跳的。

昨夜在船上那些城鎮與城鎮中間快速跑動的光點,原是懸崖峭壁上的一條路,叫 Amalfi Drive,看起來怎麼也不應該開上來的巴士硬是上了路,幾千個彎道口叭叭叭地按響了喇叭,提醒對面看不見我們的車慢行,遇見了只容的下我們的路段還得輪流禮讓,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是拿著法國、德國或奧地利車牌的遊客,面無表情、快速閃身的是當地人,無可奈何、罵罵咧咧的是北意大利下來的同胞,叫著對方的名字、問候家人親戚女友小狗的是嘻嘻哈哈的同路巴士(他們全都互相認識)。

這樣神乎其技地開了一個多小時,沿途無止無盡的美景、處子背脊般的沙灘、鉗進石壁的修道院、城堡、別墅、旅館,令人像飢餓的人突然吃的太飽,面對著不斷出現的菜餚感到束手無策,打包回去怕變了味道,當場卻連一滴水都下不去了。只有茫茫看著,禁止大腦思考,任那顏色慢慢滲進去,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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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9

Pompeii 龐貝


遊輪行程進入尾聲,觀察四周,十天前一起上船的陌生人胖了一些也黒了一些,留白的比基尼曬痕亮晶晶地掛在脖子上,說不出是不是比較美觀,但看上去的確健康也快樂多了。每次來到南歐城市,總讓人感歎世人的生活方式怎麼會差這麼多。南歐的確是陽光充足、蔬果多、人懶惰的地方,到了這裡的確會有“只要今天還有得吃就好了”的心情,一切都太簡單太美好,在冷氣房裡穿著衣服工作那種事情就交給管他是誰就好了吧?!

歐債纏身的現在,它們北方的夥伴感受應該比我更深,而那些努力工作或壓榨他人的“是誰”, 也即將以富有資本主義特色的社會主義慢慢買斷各國酒廠、國營事業、債卷、品牌、房地產、原料、地心引力以及人生的所有細節了。但今日陽光還在,Gelato 還在,Limoncello 還在,比薩肉醬甜點麵食都還在,我們應該從善如流,該吃的吃,該曬的曬。Bene.

龐貝 Pompeii

龐貝身為地標不是因為它最老、最大、或是最輝煌,它不曾在聖經上出現,也沒有聖徒殉難於此,因為耶穌出現後79年,它就被爆發的維蘇威火山活埋,從此變成綠油油的山丘,一直到將近1700年後才被發現。火山灰完整的保存了羅馬時代的城鎮,大街小巷、豪宅民房、澡堂妓院,地上的馬賽克完好無缺、壁畫顏色鮮豔。麵包店的爐子裡還有二十幾個烤焦的麵包,現在在拿坡里考古博物館的玻璃盒子裡;在城牆附近找到的葡萄藤,重新把兩種葡萄(Piedirosso and Sciascinoso)在不遠處種了,重現兩千多年前的味道,一年只產一兩千瓶。

龐貝古城經歷了幾次不同時期的挖掘工程,當拿坡里考古學家 Giuseppe Fiorelli 在1860年發現那些空隙代表的其實是腐爛氧化的遺體,他決定將石灰灌入這些空隙中,重現當時的景況。一個個驚慌的身體和動物出現在眼前,目睹天空在眼前塌陷的人們或摀住面孔,或躲在牆角;綁在門口的看門狗扭曲著身體,平民、貴族和戴著金屬腰帶的奴隸一起在250度的人間煉獄中掙扎死去,最後被火山灰一起埋在深深的地底。

火山灰鎖住了當時的生活景象,城市規劃,還保留了今日所不可想像的性愛文化,龐貝在1599年第一次被發現,中間歷經多次開發和掩蓋,只因挖掘出來的內容嚇壞了當年的挖掘者和考古學家。壁雕和仍然亮麗的濕壁畫上鮮明的性愛場面、赤身裸體的各種神祇,讓今日的花花公子顯得含蓄。酒神和愛神之子普里阿普斯 Priapus 是壁畫的主題之一 , 他巨大且永不鬆懈的性器成了好運和豐收的象徵;公共浴堂裡放置私人物品的小櫥櫃畫上了花樣百出的性愛畫面,以便來客辨識(的確比號碼難忘),今日令人咋舌的畫面在當時純屬正常。

目擊者小普林尼描寫當時的情景:「人們發狂地往海邊疏散,大家都想乘船離開... 四處傳來人們呼喚家人的聲音... 有些人呼喚著神,有些人早就不相信神的存在,只知道這便是毀滅之日... 在夜裡,我們必須一再醒來,拍去身上的灰燼,才能避免自己被埋在火山灰下。」

兩千年後,我們走在一樣的道路上,黑色的石板路中央夾著小小的白石,是晚上用來反射月光,用來照明用的。不遠處的維蘇威火山正在呼吸,幾十年內,又將有一次大爆發。“是誰”都無法預測準確的日期,也無法阻止。但此刻陽光還在,Gelato 還在,Limoncello 還在,比薩肉醬甜點麵食都還在,我們只能活在現在,一口一口地。B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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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普林尼 (Pliny the Younger) 的信,清楚記錄當時79年8月24日火山爆發那幾天的狀況。

2011/09/06

Mykonos 米克諾斯


Μύκονος 米克諾斯

或許因為是文明古國,或許因為總是出現在課本的第一章,希臘是那個一直希望在什麼重要時刻和什麼重要的人來,於是一直沒有來的地方。以致最後像是不是我去希臘,而是希臘自己找上門來了一樣,在幾個早晨出現在我的窗前,這樣和我打著招呼:

「嗨,我是聖托里尼!」- 是個曬的黒黒的,我還沒開口就自動把行李提走的健康少女。

「竟然現在才來,太過份了噢。快(跟上)來吧!」- 雅典的聲音比較低,是個恩威並重,戴著黑框眼鏡的女教師,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往 Acropolis 神廟上走去。

米克諾斯島沒有聖托里尼那麼熱情,年齡模糊,從二十到三出頭都有可能,一個人躲在無人餐廳的陰影裡,滿臉百無聊賴地托著腮,垂著描上了眼線的雙眼,手在桌上隨性敲著,無視那些在她看膩的海灘上一大片一大片地鋪平的瘋狂遊客。

(為什麼希臘各地擬人化以後都是女性呢?或許幫助我帶來靈感的都是女神,男神們都忙著去做更輝煌、更暴力、更令人不著頭腦的大事了吧。)

「呃,你好...... 」你只有自己和她打招呼。

她還是沒有說話,站起來,用手勢指示你隨便坐,懶懶地拿了菜單,向你走過來。

米克諾斯就是這樣子的。


在1950年變成主要觀光景點前,米克諾斯是個貧窮的,靠捕魚和造船維生的希臘小島。旁邊的 Delos 島是神話中女神居住地,蓋滿了獻給海神、酒神、希拉等等的神廟。今日的 Delos 已經無人居住,只供參觀,米克諾斯則有半年因遊客大量湧入而人口暴漲,這個以風大聞名的小島儼然變成各國男女夏日尋歡作樂、飲酒過量、不費吹灰之力拍出渡假照片的好地方。

走在在力求防曬的亞洲人和盡力曝曬的西方人之間,標準的白牆和鮮紅、翠綠、藍的會發光的門窗無止無盡。乘著飛機降落的遊客們拖著身後的行李,找旅館,躺下,出門覓食,愉快地在迷宮一樣的小巷裡鑽進鑽出,散步、跳舞、邂逅、睡覺。或跳上老到像二戰時期的巴士,前往“超級天堂”裸體海灘,抹上油,在烈陽下把兩面煎得均勻。

表情不置可否的是旺季才來島上幫忙的年輕服務員,整好以暇地以麻木面對千篇一律的渡假狂熱,正懶洋洋地打開店門,搬出盆栽和桌椅;男人們騎著一式一樣的三輪摩托車 - 也有不知道怎麼開進來,也不知道如何能出去的小卡車 - 載著大量的新鮮蔬果回到店裡,準備做足一整天的生意。還有全世界都有的,怔怔坐在路旁,一動不動,一聲不響的伯伯、婆婆,就在你正要移開眼神時,突然想起要回家轉動地球一樣地站起身,往巷子的盡頭走去。

淡季的米克諾斯呼呼地吹著三天不退的風,讓村上寫出了《挪威的森林》,跟著眼前隨時會消失的老人走,慢慢的,走到了沒有遊客來的小巷,陰影下消暑的貓好奇地抬起頭來,表情像要提醒我「這裡可是什麼都沒有噢」。「只是想看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罷了」,我回答。牠懶懶地躺了回去。我繼續向上爬。

山頂有個廢棄的風車,身邊吹著可以把人推動的風。眼前無數的白色房子面對著金色的海,這就是希臘的最後一站了。透明的、乾淨的、擁擠的、炎熱的夏日。還沒有見過人聲鼎沸的熱鬧夜晚,和狂風暴雨的冬季,希臘已經找過我了,我什麼時候會來找它呢?

「要走了嗎?」米克諾斯抬起頭問我。我點點頭。她露出沒有喜意,卻滿載理解的微笑,向我揮手說了聲: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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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4

Ephesus 以弗所



聖地

簇新的 Kuşadası 港像剛拆掉透明塑膠膜一樣。幾十年前,教宗拜訪並承認了鄰近山頂的聖母小屋,此地的觀光產業從此一飛沖天,空置的歷史港口也搖身一變,變成遊輪爭相停靠的觀光景點,山邊蓋滿了正對著愛琴海的渡假屋,等待富有的過客來購買。金光閃閃的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直挺挺地站在鄰近山頭,像個盡責的海關官員凝視下船的各國遊客。

聖經記載耶穌死前把母親交托給使徒約翰,鄰近的以弗所是小亞細亞的省會,當時的大城市,使徒約翰和保羅都有在此停留的記錄。這山頂挖出的小屋遺跡也就被當做是聖母瑪利亞死前的住所,一直到三任教宗前才被承認。遺跡已經看不到了,現有模擬當時小屋蓋的新屋。新屋?不要懷疑,是真是假不是宗教的重點。只要信才是。

這天正好是天主教的“聖母升天日” ,小屋外進行著特別隆重的彌撒,小小台上站滿了各種級別的神父,嚴肅地朗誦著拉丁頌辭。身邊滿滿的分不出那些是信徒、那些是觀光客、哪些又是觀光客快要轉成信徒的類信徒,大家一起聚在八月炎天中仍然涼爽的風水寶地,心情特別平靜。新的紅磚小屋比時下的小套房還小,裡面隔著三個用途不明的起居室。白衣藍裙的修女跪著禱告,信徒們吻著手對教宗留下的十字項鍊虔誠地致意,小小空間裡有一種濃縮的懇切弄得我快掉眼淚。震動我的是她們的信不是相信。

小屋不遠處有三個代表健康、愛情和財富的水泉,大家拿著有塑著聖母相的小陶瓶,嘗試把希望質量化。健康的隊伍最長,顯然都是為了所愛的親人;愛情泉後面的隊伍充滿模糊的面孔,像迷失在健康和財富中間,而如果不迷失就應該站在愛人的門口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山頂上。裝著小水龍頭的三個泉水旁邊有面仿耶路撒冷哭牆的地方,大家把心願寫在紙上綁滿了幾公尺的空間 - 真是宗教界的行銷天王。

一次面對這麼多洶湧的信念,發覺胸中腦中一片空蕩;就算此刻神燈精靈來到面前,慈眉善目地要我說出三個願望,恐怕也不知道我該要求什麼。這種一無所求的感覺,也有人稱作絕望。

勝地

以弗所城在西元一世紀是在羅馬之後的第二大都市,現在所挖掘出的部份不過只有原來的15%。有古代七大奇觀之一的亞堤米神殿 Temple of Artemis、能容納兩萬五千人的開放劇院,和如今仍保留完整立面的 Library of Celsus 圖書館。其重要地位持續了六七百年,到拜占廷後期,河川反覆沖塞而不再鄰近愛琴海港口,居民大量外移才漸漸衰退。

都會漸漸敗落以後,許多石材被搬到其它地方重新使用,伊斯坦堡的聖蘇菲亞就有亞堤米神殿 Temple of Artemis 的大理石。現在的以弗所遺跡離港口足足有五公里遠,遊客乘著大型遊覽車進來,把過去一度繁榮的街市戲院再次擠的水泄不通。當年的盛況不用遙想,夏日人潮仍然很可觀,奶油一樣的陽光曬得人目眩神迷。

護城女神阿堤米是豐堯之神,身前原始地擠滿了乳房,還有些有翅膀、有尾巴...... 絕對是愛琴海的產物。當年保羅到這裡傳教,當地販賣銀製女神像的小販害怕新宗教影響銷路,憤怒地聚眾將保羅趕走,當地官員怕貴為羅馬公民的保羅受傷,將他關進牢房算是保護。事實上小販絲毫用不著擔心,無論是女神還是聖母,是愛情還是財富,過去到現在人們永遠需要信念,需要購買信念。賣不了女神,再製造一個與愛情和財富有關的假象,賣 Tiffany & Co 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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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3

電影和它的作者們 - Nuri Bilge Ceylan 努瑞 貝其 錫蘭


想在細節離去前儘量把路上的一二寫出來,一不小心踏入電影的漩渦,掙扎好幾天出不來。似乎總是喜歡那些自傳性較強的作品,導演在那些作品裡不只是對某事產生興趣,而是說出那些只有他們能說的,像告解,又是自敘,影片自會透出一種難以取代的誠實感情。

Nuri Bilge Ceylan 在 08 年作品《三隻猴子》獲得最佳導演獎前,拍過一部短片,四部長片。05年的短片《螢 Cocoon》和第一部長片《小鎮 A Small Town》像是對塔可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致敬,經歷長時間的自然聲響和空景特寫,到《小鎮》最後半個小時突然想到需要劇情一樣,請自己的家人聚在火爐邊一景到底地唸完那些長長的台詞,由只想拋下家鄉去城市的年輕人、走遍世界學習各種語言最後卻放棄做事回到家鄉隱居的壯年男子、看不慣兩人卻只能想著繼續活著的老人完成,三代三種想法之間的衝突。


第二部《五月碧雲天 Clouds of May》總算脫離黑白的敘事和塔可夫斯基的糾纏,是一部更接近阿巴斯 Abbas Kiarostami 風格的假紀錄片,描述從城市回來的兒子要求父母家人、鄉親朋友一起在他的影片中演出,卻對這些人的生存困境視若無睹。片中父親擔心自己照顧多年的土地和森林會被政府奪走他置若罔聞,剛死了妻子的叔叔像一隻冬眠的熊被他從家裡拖出來試鏡,只關心被父親稱“無論是甚麼反正不會賺錢”的影片,和他一起做起電影夢的表弟想藉著他在伊斯坦堡找工作的心願也在最後被拒絕。

"鄉村三部曲"的最後一部《遠方 Distant》便是我多年前在倫敦某圖書館巧遇的片子,也是 Ceylan 真的拍出自己風格的第一部片。前兩部曲中不安於室的鄉村青年總算到了城市,借住在做職業攝影師的親戚家。背景從鄉村到了大城市伊斯坦堡,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也更為清楚。住在城市的 Mahmut 再次展現了一般知識份子(或是 Ceylan 本人自覺)的冷漠、隔離、苦悶和虛偽,對為他拿掉孩子以致無法生育的前妻無法正確表達的悔恨,對鄉下來的托普拉克強迫進入自己多年建立起的小世界只能努力壓抑厭煩,同情卻不肯也無法給予任何幫助。


《遠方》以伊斯坦堡的冬天作為背景,大雪裡勉強住在同個屋簷下的兩人保持表面禮貌,理解卻誰也無法進入誰的生活。影片最後,兩人似乎都有話沒說完的前妻與新對象離開土耳其,感到受辱的鄉村青年也一聲不響的離去,而 Mahmut 一人望著骯髒海岸抽著煙,面孔空白地意識到自己無法與任何人產生聯繫。

很難不想像農村三部曲是 Ceylan 的自我寫照:在拍攝電影的同時他以做職業攝影師為生,《遠方》在他自己的公寓拍攝,“道具”都是他自己的“傢具”和“謀生工具”,飾演“攝影師”的是他的朋友,父母是他真實的父母,而三部曲中的中心角色 - 鄉村青年是他真實生活中的表弟 Emin Toprak 伊敏·托普拉克。《遠方》在03年坎城拿了雙男主角獎,像一個殘酷的笑話,在片中一直想到城市發展的表弟托普拉克卻在知道入圍後一個月死於車禍,沒能成為真正的演員。


失去了托普拉克的 Ceylan 在下部片《氣候 Climate》中自己演出,演的仍然是一位孤獨自私的知識份子,只是這次不是職業攝影師,而成了大學教授。在戲中和他演對手戲的是妻子 Ebru Ceylan,本身一直參與 Ceylan 作品的電影人。將情人拱上大螢幕的導演比比皆是(啊,法斯賓達、帕所里尼、維斯康蒂的男情人們!),自己演出對手戲的很少,但從未有兩人能像此片充分利用關係中的歷史或理解,在螢幕上撐起一種無言的緊繃。

"Climate"是情人中間的冷熱氣候,片子開始在最炎熱的夏日,一同渡假的兩人抱著跨不過的仇恨,在夏日結束時分手。直至四個月後的冬季,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Ceylan 比他前幾部片的“代言人”更真實,感情中微妙交替、極端的冷熱,幾乎是毫不解釋地演了出來,如此簡單、觸目驚心。因為都太聰明、太瞭解對方,太知道那冷熱是怎麼回事,短短幾句台詞不過是禮貌、是謊言、是暗示,更赤裸裸表現出背後沒說出的情緒多麼洶湧殘忍。


Ceylan 是出名的“孤狼”。他的工作團隊非常小,編劇、燈光、剪接幾乎都自己包辦。《遠方》和《氣候》兩部片中對“藝術工作者”的生存態度像是自嘲也是自省,片中真實人生不時介入場景的荒謬感獨樹一幟 - 可惜這些在《三隻猴子》裡都已消失的無影無蹤,由更清楚的故事線和衝突代替,留下兩片裡那驚鴻一瞥的手感。今年得到坎城評委會大獎的《安那托利亞故事 Once Upon a Time in Anatolia》似乎也是個大製作,加長明信片一樣的動態全景風光成了他一路以來的招牌,美則美矣,卻再也不是我可以走入感覺的場景,而是他人戲劇搬演的舞台。


又:

《Climate》(又稱《適合分手的天氣》)和三隻猴子,都已附上有中文字幕的影片聯接,雖然畫質和翻譯都不好,拿來解解好奇或解解癮還是可以的。

“鄉村三部曲”雖然解析度比較好但只有英文字幕,而且除了《遠方》還比較有趣以外,不能抱著做功課(不是功德)或偏執狂(可以知道的我全都要知道)的變態看電影的人建議不用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