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7

窗子裡的事


英國牛津,他們在社福組織外面等著這些女孩,八年來至少有十一個。他們給藥、給酒,再來是強暴、虐打、賣淫,五十到兩百鎊。她們曾經求救,曾經嘗試作證,卻在某個環節撤消告訴。她們不知道這些男人是朋友還是加害者。見過她們的人說,她們像個空殼。

美國克里夫蘭,三兄弟把三位受害人從街上捉回家關進地下室,用鎖鏈綁住她們。她們懷孕,生孩子。神棍靈媒告訴一女孩的父母她已離世,喪禮都辦了。事情爆發以後,一直住在同一條路上的鄰居才想起二樓看見的這景象:隔壁後院,女子正光著身子在草地上爬。

一胎化三十年後,找不到兒媳傳宗接代的中國農村,人販子在城市裡騙了女大學生,迷倒了以後裝進袋裡,趕日趕月地帶回村,扔進地下室。她們逃不了。深山路險無道,逃出去也沒用。有經驗的人說“剛開始都哭,哭,後來就不說話了。生了孩子就好了,認命,沒想頭了。”


然後我們關上電視電腦。我們吃飯,工作,睡覺。

喝咖啡,買新衣,說恭喜,唱新調。

我們聆聽、講述、閱讀、書寫這些事件,像鯨魚鼓腹互通聲息,然後繼續自己的海洋。

在掉進一個陌生的井前,我們將一直如此向前奔跑。

2013/05/10

旁觀自身之痛苦


一直被視為抗癌英雄的阿姆斯壯 (Lance Armstrong) 親口承認自己的禁藥醜聞後,澳洲某圖書館把他的自傳《非關騎車:我的復活之路 It's Not About the Bike: My Journey Back to life》從非小說類 (non-fiction) 換到了小說類 (fiction) 書架。一時傳為美談(才沒有)。

事實上,熟悉歷史或腦神經科學的人都知道,無論是文化/國族/人類/私人歷史,都充滿虛構成份。我們的大腦用自己的方式記得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每件事,用最適合自己理解的方式安排情節細節:想深深記住,就在腦中自動把那夜她穿的衣裳變成紅色,想徹底忘記被背叛,就告訴自己他肯定是太愛你了才忍痛離開你。我們在進化過程中順化於社會人際的大腦會因為身邊人的看法隨性改變記憶,也會為了存活的好處自我欺騙、改變觀點...... 而後隨即不承認改變過觀點。

只要大腦是個活物,還需要幫助餵養它養分的主體呼吸、泵血,為了它自己的生存,它會自己找尋最適合的方式幫助主體活著。它所製造的一切都是主觀的,因為它需要幫助你維持它運作。生物沒有道德,運作下去、活下去、繼承下去是它唯一的、終極的道德。於是我們假設,把假設當真,把假設傳遞下去,幫助這個生物社群活著、繼承基因;我們與生俱來的,基因內建的程式。

我們毋需努力,大腦會在夢中、在你放空時自己生出一個方式面對、處理我們的痛苦,於是聖經說“因為我的軛是容易的,我的擔子是輕省的”,只要活著,沒有你上不了的山,忘不了的事,吃不了的苦,大腦會幫助你欺騙自己,苦即甘甜。我們旁觀自身之痛苦,調整世界的顏色和質地,以便順利活下去。

如果我們真的認識這一點的話,所有傳記其實都是虛構,都是小說。如果那位圖書館員不是幽默而是(如我這般激烈)求知反動的話,就直接把傳記欄目歸入小說就行了。而阿姆斯壯可能不是第一名的腳踏車手,但在“腳踏車手的小說家”類別中,卻絕對是獨一無二的。他的腦中不但同時運作這麼多許多平行宇宙,還能穿越其中多年,最後順利回到眾人理解的社會層次而不錯亂、迷失在自己建立的影像中,就算他的腰部以下不能成為美談,他的頸部以上應該也值得了(本文完全主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