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28

人物人

如果美國有什麼令人愉快的地方的話﹐應該就是她毫不費功夫的簡單吧 - 笑話不用經過思考﹐也不用轉彎﹐沒有象徵﹐辦公室桌上都放著木框金框褾著的全家福。兒子﹐女兒﹐孫子孫女。

在這裡﹐成功就是成功﹐最好寫在臉上﹐穿在身上﹐開在路上﹐掛在牆上﹐絲毫不需害羞﹐隱藏﹐也沒有過於聲張而會被人輕視的困擾。富者為王﹐貧者為寇﹐比真理不如比拳頭大。

我們見的第三個律師﹐一個出名昂貴的律師事務所﹐櫃檯的金髮秘書低胸短裙高跟鞋﹐扭得像春日秧歌。一臉的眼線粉餅。我們像待宰的羊一樣坐在會議室﹐反覆地翻過一張張文件。看他們春風滿面地走進來﹐強而有力地握手﹐精神奕奕的坐下。

我們覺得意外的﹐刺激的﹐生氣的﹐神奇的﹐美好的﹐有希望的﹐在他們那裡都是一樣的﹐像打印機遇見怎樣的凹凸﹐照樣吐出一張扁平的畫面一樣﹐他們頭腦一轉 ﹐吐出分析出來的現實。與正義無關﹐是收費多寡﹐時間長短﹐和對方吐不吐得出錢來的問題 - 就算拍賣他物業債主也還有順序。也是我們付不付得出來的問題。訴訟費時曠日﹐一日斗金﹐又沒百分百把握。一切都是投資報酬率。

交換訊息後﹐他和身邊的年輕助手出門打電話﹐確定事務所裡沒有利益衝突的顧客﹐告知各方這案子開始由他們擔當﹐再挺挺直直地走進來﹐微笑地向我解釋他們得先確定幾件事﹐大概在另一條頻率﹐我走神了。

講完正事﹐冬梅與他溫和地話起家常﹐他們在同一個教會﹐兒女在同一個交響樂團﹐一陣全家性的噓寒問暖後﹐不忘轉過來對我們稱讚他的太太如何漂亮。

“聽說律師的太太都很漂亮嘛﹐我知道。”大家都喜歡這個笑話。那笑容比禮貌多一些﹐比真誠減一些﹐十分適當。

“我們的太太的確都是很漂亮的。”年輕助手也愉快的笑。一種工業芳香劑似的輕鬆氛圍環繞一室。喉頭那預備好的俏皮話頓時索然無味﹐就別接了。

鐵捲門律師的美麗太太。她們平日都開著大車去購物﹐接孩子﹐看下午的節目﹐買廣告要她們買的洗衣精和餅乾吧。

幾日以後﹐效應就清楚了。你從“那裡”來到“這裡”﹐這裡是美國﹐沒有什麼問題好問的。開一臺大車衝上高速公路﹐去下一個你要去的地方。什麼溫室效應﹐什麼油田戰爭﹐在高大的休旅車上與誰何干。很快你就學會一口流利英文﹐耶啊呀地說些慣用片語﹐擺出一副什麼都能處理的精明模樣﹐堆上隨時充滿歉意善意的溫和微笑﹐使出所有學會的應徵技巧﹐說些言不由衷的話。

只剩我那聽不懂的心事重重的母親還留在別的世界裡 - 我禱告 - 那個世界沒有唱歌說話的貓王人偶。

2008/11/27

Orlando Vice

過去三個禮拜裡﹐我們全家人都想著一樣的事情﹕希望這只是個惡夢。然後我們起床﹐發現一切都是真的﹐吸進一口冷氣﹐再想辦法用自己的方式處理。

從管理人打來通知房子被無故拍賣的那刻開始﹐我們就進入了一部偵探片。裡面有壞人﹐有好人﹐有驚險的橋段﹐也有數不清的內幕發展。我和母親飛進當地﹐追蹤每日劇情曲折﹐兩個禮拜內見過四個律師﹐兩個會計師﹐兩個開發公司老闆﹐至少五個地產經紀和數不禁的稅務人員。我們跑遍了遇遍了那個城市﹐一次次地講述離奇劇情﹐早上開著車追蹤線索﹐晚上回家整理文件﹐睡過一宿後再出門查案。

美國之不美﹐我早知道。為投資者設計的法律漏洞﹐想要的人就去鑽。母親之遇人不淑不過是其中引信。每日要聽真誠與否的抱屈聲﹐要見睜眼說瞎話的光頭房客﹐犯法還想叫警察的地產管理人﹐鐵捲門一樣材質的律師﹔國稅局不知道省稅局搞什麼﹐省稅局也拿國稅局沒辦法﹐面對人生所有不幸和紙張﹐每個人都覺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人破產﹐銀行倒﹐貸款公司倒﹐房子法拍﹐基金苦跌﹐股票套牢﹐地產颶降...... 世上悲劇不少你一樁。

Susie Q 的臉一直是灰色的。好消息壞消息交替傳來﹐一天彩﹐一天嘆。發現了惡人﹐也不能敲鑼打鼓地就把他扭出來。聲稱自己是好人的﹐到最後仍是講個價錢比較實在。在我這裡﹐感覺是是神聽見我要服事﹐看我這樣不行﹐送我去 Boot Camp。必須說﹐有用的很。幾年來打不通的電話都通了。Susie Q 說服從祂﹐但身體放不鬆﹐每日早早去睡了﹔說到氣憤處﹐腦子模糊。

“每天早上帶著希望出門﹐晚上回來﹐又覺得沒有光﹐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媽﹐晚上本來就是黑暗的。”

出發之前我就想離開﹐到了又每天喚著要走。事實證明能做的還真多﹐而且不是“做”什麼﹐重要的是“存在”的效應。讓從未蒙面的房客對你一見鍾情﹐熱鍋螞蟻一樣幫你找出買家﹔只是找出的買家不咬現金餌﹐也不買帳於動之以情﹐只想請你去他們公司工作。這些計劃外的電話﹐姓名﹐面孔﹐名片﹐寫滿一個個整理好的講義夾。夾子裡面是各式各樣的證據。夾子上面有要做的事﹐寫的信﹐填的表格﹐要問的問題﹐打的電話﹐見的人﹐還有神那裡來的精神鼓勵。離開前一一交代給 Susie Q﹐這仗還在打。

臨走﹐她站在別人家門口﹐目送我上車。臉上模模糊糊地﹐一身灰色的運動長褲和外套。佛羅里達陽光燦爛地不留情面﹐我像吃了口水泥﹐喉嚨乾乾地癢。想叫她﹕一塊回家吧! 但我們只是生生看著對方﹐誰也沒說話。

2008/11/11

東南去

那裡﹐我喜歡下雨的日子。整天灰朦朦地不知道時辰﹐三個人對著大窗在屋子裡吃烤魚、硬柿子﹐最好再來一杯熱栗子酒﹐今世何世。

那年在紐約﹐才知道加拿大多好。此次東南﹐季節混亂﹐各人自稱得救﹐眾教紛紜。見鬼見神﹐如愛如欺。

2008/11/01

松鼠的栗子櫃















誰是英國誰是加拿大松鼠﹖


十一月來了。應該是松鼠最忙碌的季節吧﹖把滿地的栗子抱著捧了﹐挖個洞深深地藏起來。上個禮拜公園環境組的組員才埋進去的鬱金香種子﹐也被一一刨出來﹐再放到誰也不知道的儲藏室裡﹐像一群團團轉的理財經紀﹕黑色的、灰色的、栗子色的理財經紀。

三年前的事了﹐上次回來也在這個季節。十月是最好的時光。夏天那些綠油油塞滿胸腔的東西紛紛變了顏色﹐有白日燈光一樣亮起來的金黃﹐也有像婚前最後一夜出去獵艷的未婚妻一樣火燒火燎的紅。走到尾聲﹐幾場雨以後﹐毯子一樣地鋪在草地上﹐烏鴉國防降落傘演習一樣下來啄食藏身落葉裡的蚯蚓﹐羽毛梳的乾淨油亮﹐一副吃完蚯蚓要去參加婚禮還是看歌劇的模樣。為數眾多的兒童不像歐洲的小人精﹐還像動物一樣被遛走觀看﹐要做的事只有把眼睛睜大﹐沒人期待他回答任何問題。老人年輕﹐年輕人小樣﹐小孩似嬰兒﹐大家都把時間往前挪﹐只有我覺得像穿了人皮外套﹐時時覺得啼笑皆非。

一個月﹐整理身體﹐整理行李﹐把大學離家後這九年裡累積帶回來的行李和文件放好。小時候的衣物和書送人﹐舊了的電腦和沙發找環境公司來取。高中以前看過的書依序排列再看一次﹐一邊發覺過去沒看出來的細節覺得回味無窮。像是脫離了地下室又找了一口井好好待著似的﹐母親是守著井口大樹上的發條鳥﹐嘰哩嘰哩地確保我仍和世界一起轉動著。吃飯﹐運動﹐小小地出門﹐閱讀﹐清理﹐吃精心擺布的午茶﹐聽她說樹上都發生什麼事。晚上一起吃飯﹐看世界新聞和一部電影﹐和陳在睡前長長地聊天﹐然後﹐熄燈。我想在這裡﹐井底。身邊是松鼠細細整理的栗子櫃﹐足以撐過一個長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