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28

發哥再愛我一次


我的確忘記了很多事情。但小學時期的幾個週日,一向正派的母親衣著整齊地去禮拜,我和父親兩個頑徒則打小差開車到北投某個戲院去看電影。看了什麼早忘記了,但那種在週日早晨持續性地去做某件事的美妙儀式性就這樣藏在記憶皺摺裡,在我每週去看粵語老電影的時候又一次次被喚起。

北角的新光大戲院一直是用來唱粵劇的,在寸土寸金的港島還能有這樣一個傳統劇院生存下來本身就是個奇蹟。大概是為了造福鄰舍鄉里,六月開始每個週日早上十點,花上不到100塊台幣的代價就能看到上個世紀的經典。這樣虔誠地與阿伯阿嬸連續參拜幾個禮拜,竟然開始有種週日沒見到許冠傑就等於這週沒過的感覺。

連續六個禮拜的許氏兄弟後,這週總算來了個新的老面孔。比我還老一歲的《胡越的故事》是許鞍華和周潤發第一次合作。當年不過26歲的發哥一臉清瘦憂鬱的神情穿越三十年時光徹底嚇傻了我。原本還以為是因為有個神似發哥的父親於是喚起我各種不同層次的感情,但電影結束後身邊男性也不禁搖頭道:帥的太過份。

劇情很簡單:從越南來到香港的難民胡越靠著港女筆友的幫助,辦了日本假護照準備偷渡到美國。在菲律賓轉機時卻發現在蛇頭日語班上認識的女友鍾楚紅被意外帶走,於是開始一段《TAKEN|即刻救援》式見佛殺佛求幸福的瘋狂路程。

就當是穿越時光地點與現在遠在溫哥華的父親渡過另一個週日電影約會吧。就算沒有字幕的老粵語我零零落落只能聽得懂五成,但發哥不停癡喚鍾楚紅“沈青”也太讓人難以置身劇外。

電影院,城市動物的森林



我們在吵雜中出生,哇哇大哭地加入這個世界,從此便不曾安靜過。人聲鼎沸,車聲喧嘩,噪音構成了我們聽覺的世界,我們在逐一歸家的停車聲中睡著,隨著鬧鐘響起醒來,還來不及清醒,已得開始說話反應。面對迎面而來的人群、資訊洪流,趕緊划手踢腿,以免滅頂。

因為沒有去處,我們不知道有獨處的可能與必要,忘記了在掠食者物競天擇的草原上一起狩獵的動物,也會默默地獨自走進森林,在群樹溫柔的庇蔭下,感到安全、放鬆。

我們基因裡還留著那樣的渴求,但城市動物的世界觀中沒有森林,像水族館出生的鯨魚,腹內還留有足以穿越海洋的通訊器。我們不知道胸腔中那激烈的情感需索甚麼,我們在生氣時奔到陽台怒吼,悲傷時鑽進棉被蒙著頭哭泣,與不識人話的絨毛玩具訴說秘密。我們歸化在矮小的棲息地,日復一日。直到我們走進了電影院。

第一次,沈默成了禮節。我們如此親密又遙遠地坐著,像森林裡的動物共息共生,誰也不驚動誰。在電影院裡,城市動物終於毋需與任何人交代解釋,螢幕打亮,音樂如小溪流淌而出,劇情如樹蔭掩來:我們在他人的人生中得到休息。

森林有樹,許多種樹人從森林長出。每個導演都有這樣的故事:人生某個特別的時候,在電影院裡被某部電影感動,從此步上種樹一途,讓他人在他寫的故事裡忘我,抵擋真實生活那刺眼的光。

樹也保護種樹人。創作者都有點暴君性格,要創造自己的世界,要人說他說的話,想他想過的事情。暴君在人事山頭多的城市不易生存,也不能焚城,唯有把暴力轉成創造力,自己砌牆,鋪瓦造城。

香港填海。香港砍樹。砍完真樹,換砍心靈休息的森林。《重慶森林》是水泥森林,不像安撫神經的森林,比較像奇禽毒物埋伏的溼滑雨林,種出《重林》的王家衛常提到自己年少時在各種森林遊歷的回憶。

現在的觀眾可能難以想像,1985年亞洲首家多廳戲院在香港出現以前,每家戲院都像一座如歌劇院般大的影廳,一次只放一部電影。每一家戲院由個別發行公司主掌,放映不同風格的電影,王家衛在重慶大廈所在的尖沙咀長大,旁邊的佐敦區如同紐約百老匯或倫敦西區劇場林立,每家戲院各有個性,放映不同風格的電影。

倫敦戲院顧名思義,選片專選英國大製作,有007還有超人出沒(是的,超人不但是外星人,最初還是英製外星人)。英製片不夠放,便選美國高檔商業片,鬼片也很多。普慶戲院專門放好萊塢大片,星球大戰(Star Wars)、奪寶奇兵(Indiana Jones)、未來戰士(Terminator)。華盛頓放中型好萊塢片,或美國獨立製作。B級片當然就在叫快樂的戲院放。新大華放大衛林區、楚浮,偶爾也放放香港藝術片。李小龍、成龍主演的大片自然到大名鼎鼎的嘉禾去,不是嘉禾電影製作的港片就到菜市場中的民樂去,《英雄本色》、《倩女幽魂》、《龍虎風雲》都在這裡。

綠油油的生態早已不再,像浮光掠影消失到歷史裡。如今只剩下尖沙咀的海運戲院,想回憶一下當年豪華戲院的,還能去那避避城市油光。

台北的老戲院砍了的少,燒了的多。有些是日據時代的劇場改建,現在則大多改建成大樓。但在西門町還能找到一些劇院林立的盛況。武昌街二段是所謂的電影街,劇院可能沒有當年佐敦區戲院的豐富豪華,至少片子選擇多了。前美國駐台北領事館改建的光點台北則真是鬧中取靜、座有林蔭,四季有各種影展,雖然小到不能稱作森林,還是可找到一些失魂落魄的城市動物在裡頭默默安棲。

如果離開台北,倒還能找到老戲院的蹤跡。台南市的全美戲院,是不愛讀書考試的李安高中時最常去的地方,是台北已慢慢消失的二輪戲院。而去年底剛翻新,有七十幾年歷史的南投大戲院主打懷舊感,不過播放的戲目和連鎖大戲院一樣。新竹縣橫山鄉的內灣戲院是全台灣唯一剩下的木造老戲院,能一邊看免費電影一邊吃大桌客家菜:只是你找到的就不是鬧中取靜的森林,而是城鄉鎮民聚會共處的廣場水井了。

- 原載於《走台步》 2013 春季號

2014/07/21

不至顛覆,只是顛倒

似乎是剛上小學的那幾年,某次獨自在家接了父親朋友的電話,一番來往回應後 - 不,他們出去了,現在不在家。是的,等會就回來,沒問題,再見 - 不久父母親回來,剛剛在電話上的客人也來了,手上拿著一個有當時半個我高的機器人,父母愉快卻疑惑地收下了,要我出來見人謝客,對方見到我當場傻眼,半晌後才支吾解釋,原來當年我那低沈聲線(現在仍然)讓對方誤會了我的性別,以致買了這麼一個巨大的“男童玩具”上門作禮。

驚訝歸驚訝,機器人自然要留下。我愉快地將它納入充滿布娃娃和洋娃娃的玩具後宮,要它負責清理周圍環境、按摩絨毛動物、接送肯尼芭比的職責。名字取了還是沒取也忘記了,隨著幾年後我們舉家遷往加拿大,這位後宮忠僕也跟著我所有玩具一起退役,從此消失在童年的洪流。

時間往前快轉二十年,我在日本台場再次與盡忠職守的它重逢,如今的我比當時高了幾公分,卻還高不過它的大鞋!原來雜工原本的職責是保護地球聯邦軍,還有一個堅忍不摧、豪氣干雲的大名叫“鋼彈”…… 這還煩請各位憤怒(但善良)的動畫迷原諒童稚無知的我寶馬當肉馬,愚鈍無知地大才小用。

這邊還沒從這三十年後才揭露的現實回過神來,便被享受四月黃金周的日本民眾沖到台場另一邊的活動場地。幾個足球場大的地方被販賣啤酒食物的小攤圍繞,穿著南德傳統服飾的日本工作人員笑容可掬地站在巨大帳篷下的舞臺四週,臺下眾人在光天化日下暢飲德國啤酒,在木製長凳桌上嚼食香腸豬腳,這熟悉的景象可不是…… 德國著名的 Oktoberfest - 十月啤酒節嗎?!

定睛一看,海報上寫的果然是 Oktoberfest,但 Oktoberfest 顧名思義在 October(十月),怎麼到日本硬是四月當十月呢?好吧就當“十月啤酒節”是個概念,毋需糾結字面意義,就讓十月啤酒節歡樂在四月吧。

對外文的奇異延伸的例子在日本隨拾即是。東京都美術館裡的童書主角是根樹木。仔細一看,它不但是樹木,還是“挪威來的樹木”,難道是來自披頭四的歌、村上春樹的大作“Norwegian Wood”嗎? 只是挪威森林成了挪威樹木,原作品中“像挪威森林一樣難懂的女人心”的意義當然也蕩然瓦解。

Oktoberfest 是不管字面意義只取概念,東京都美術館的“挪威樹木”則是只取字面意義玩文字遊戲,人說創意的本質就是顛覆,這些例子倒也還不到顛覆的地步,有點“顛倒”倒是真的 - 大概就像男童玩具交給女童那麼顛倒吧。不過英武鋼彈明明是要保護人類,卻被狂妄女童拿去當雜工施用這種脫序行徑,就可能有點顛覆了。




- 原載於《FHM》國際中文版 2014 六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