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21

現在我們《咿咿咿》- 再版序



《咿咿咿》過第二個聖誕節,限量的口袋版終於再版,仍然限量。需要聖誕禮物給愛人仇人的各位請到博客來或小小書店、有河書店開買。



這是一個沒人看書的時代,沒人看書是因為這是個失速的時代,誰也沒精神正襟危坐幾個小時把一本書看完。在人人還想爭吵網路文章算不算文章,有多少可信度、權威性、文學性種種的時候,微博和臉書已經掃走了部落格文章的必要性。網路黏性急遽降低,沒過多久,我們甚至沒有辦法專心看完一篇文章。部落格字很多,微博更快;留言太麻煩,按贊就完。我們對事物的注意力越來越難超過十秒鐘,還有太多資訊等著滿足我們的貪婪。

《咿咿咿》正是這個時代的忠實寫照。主角安祖整天上網,和朋友說些天外捻來的斷句,在心中呼喚那不可能的愛;電影明星和幻想動物穿插在現實中掏心掏肺,真實世界裡的每個人卻誰也無法了解誰。這是本看來莫名其妙的小說,前面沒有鋪陳和懸疑,後面也沒有解答和高潮。正因為它太新穎,還沒人來得及解釋它是什麼東西。它只屬於當代,只有完整被支離破碎的時代潛移默化的讀者可以輕易上手。

《咿咿咿》本身能夠出版,也是因為這個時代。作者林韜在大學靠部落格《抑鬱書籍讀者》發跡,性格古怪的他在網路上交朋友(包括妻子),賣還沒寫好的小說股份和用滑鼠畫成的奇怪生物(比如,有鯊魚血統的番茄);一邊即時播報自己巡迴簽書會的進度,一邊靠網路沿路找派對和毒品。破產了便從房間清出雜物,在朋友的網站上放拍賣私人物品的消息。一般來說,這樣的怪人的作品通常生前只有身邊幾個人看過,在極少極少的例子裡,死了以後才會因為某個出名的朋友推薦而莫名其妙的一炮而紅。

而中文版的故事是:人在海外的譯者偶遇此書後,靠社群網路找到並聯繫作者,然後藉著網路和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介紹找到一人出版社,通信從未蒙面的兩人就這樣合作,直到出版前一個月才在台灣見面,那時已經靠著網路上連載的翻譯日記有了頭一百名讀者。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陌生讀者在新書發表會現身,現身的還有紐約來的作者本人(事實上,是全家人),都是沒人邀請,自己從臉書上公佈的消息找來的。

如果這是一個大家只讀書的時代,這一切當然都不會發生。我們唯有繼續在書店裡找到一些比較安全的書,或是花費數年嘗試找到一個編輯,一本值得翻譯的書,一個出版社,好不容易出版以後,再悄悄地期待有人在書海中能找到這本奇異的小書。但正是在這個失速的年代,我們才可以這麼快速地讀到一本這麼現代的作品,現代到令人反應不過來。對我來說,這失速所帶來的暈眩,這本書獨特的即時性,也正是我翻譯/出版這本書的最大原因。

如果嘗試在作者的敘事中整理出邏輯或故事的完整性,很快就會陷入無解和迷惑,想著“這是一本無聊且混亂的書”然後將它扔開。這本書原本就不應一次看完,而應該一句句分開,像閱讀一個人的臉書或微博,在各種凌亂的細節裡緩慢地描繪出它的模樣。唯有那些早已習慣在短時間掃遍一個人在網路上的所有痕跡,迅速整合出這個人的完整心理狀態的網路國民(而不是網路移民),可以輕鬆地一次完成。

任何年代都需要自己的故事。而每個經典在當代都曾令人暈眩。

這是個沒人看書的時代,這是個支離破碎、意義崩盤的時代,這是個每個人都有些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的時代,這便是《咿咿咿》的作者、譯者、出版者和讀者所參與,也唯一可以出現的時代。

2011/11/29

十一月的單程票


又一個十一月,重新打包,準備上路。去一個間歇住了三年的城市。打開倫敦的地圖,小小的市區從左上,到右下,到左上,又更上一點,這樣搬了幾個地方,認識了許多人。

有些人離去了,有些人留下;有些人疏遠了,有些人更熟捻;有些人在同一個城市不知下落,有些人天涯海角都會繼續連絡。人世的相逢、碰撞像一節運行中的火車,從一個車廂到一個車廂走著走著,就算坐著不動,窗外的風景也不斷運行著;而就算怎麼走,也仍在一個軌道上。

一時想不清中間隔了多久。二十歲起兩年一搬的生活型態讓時間摺疊的很奇怪。多年前的事像昨天,昨天的事也可以是多年前。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時間和空間都是流動的。直到見到他人,時間才化為實體。

我帶著大皮箱像個鑰匙兒童坐在樓梯間等待,看見同窗同住的她身段一樣推著嬰兒車進來,怎麼也無法置信那一歲大的孩子竟然能從她身體裡拿出來。

“生出來的時候不是這麼大的。”她笑著跟我說。

*

倫敦最令人佩服的是都市更新的細緻,八年來見證它一區一區慢慢變化,每次都更精巧一點。每間小店都有自己的氛圍和表情,風格也越來越低調,新舊的拿捏交替都恰到好處。

過去每當他人問起歐洲城市,從來未曾建議別人把倫敦當做目的地,作為學生的窘迫焦慮讓我一直沒好好理解它,只知道埋頭把一日日過下去,是過程而不是結果,趕路並不見身邊風景。

這次回來,走在那些來過無數次的地方,隨即感覺天空比記憶中高了很多,顏色氣味細節都明亮許多。幾乎不能想像這是記憶裡晦暗擁擠的城市。也有回憶新新舊舊地像不遠處的水底海草飄浮搖擺著,隔著距離,各有姿態。像看一部不絕對精彩,卻因為親切而感到窩心的電影。

我曾在這些大街上生活、行走、歡笑與哭泣,當時所有掙扎或許只為多年後的此刻,能如此親密禮貌地重新咀嚼你。

2011/11/20

《紅色沙漠 Il Deserto Rosso》 安東尼奧尼 Michelangelo Antonioni



《紅色沙漠》是安東尼奧尼第一部彩色電影,故事發生在工業港口,和丈夫在當地工作的女主角無法適應現代生活,自殺未遂後努力想回到實際世界,此時丈夫感性的同事出現,仔細靠近她,看著她,想理解她,她心裡那塊無邊無際的紅色沙漠。

影片以女主角為主視角,四處可見逼人發狂的大塊大塊的顏色。大型的機械、輪船、煙霧,女主角的紅髮、綠大衣特別突出。神經質、饑渴與焦慮的女性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裡時常出現,她們或惶恐地無聲尖叫,或對情感對象發洩;裡面有個黑洞在轉,像隨時都會站不住,不是靠著牆就是倒在某處。

觀眾和電影裡的男子都只能站在一邊觀看,那瘋狂有自己的意志和運轉方式,誰也碰不到,解決不了。那神經質、饑渴與焦慮令我厭煩,因離我太近。長著手腳的現實總在追過來、擴大、迫近,像玩弄獵物一樣抓住我,掐我,又推開我,是沙特時代《嘔吐》那種與現實逐漸錯開的瘋狂。

「世界是這樣,要活下去就要適應,而她適應不了。」導演像電影裡的男子一樣,簡單的做了這個結論。



捉不住現實的 Monica Vitti 對兒子說屬於自己的寓言故事。從前有個女孩,她不喜歡身邊那些大人,也不喜歡裝大人的男孩子們,於是她一直一個人...... 長長的寓言故事說了六分多鐘,像安東尼奧尼其它電影一樣,細細地演,慢慢說。

總在可長可短的下午看這些電影,兩點到五點是多麼神奇的時間,從來無法切實捕捉。總想到某個導演 - 實在忘了,可能是伯格曼 - 說過去的電影能夠花一整部電影,講一件簡單的事情,現在似乎不行。

現在的電影要求的是刺激、更刺激,不能容許冷場,轉鏡快,台詞多,把最刺激的一段切到片頭用倒敘法更懸疑,Abbas Kiarostami 形容“像把觀眾押在座位上不能動”,只是資訊早就爆量失速,節奏稍微慢一點腦子就有空閒開始想手機思緒飄浮。

很快地,光是《不插電的一天》也能成為電影主題了。

《夜 La Notte》《蝕 L'Eclipse》安東尼奧尼 Michelangelo Antonioni



多年前看完安東尼奧尼的《Blow Up》以後就沒打算看其它片子,直到發現馬斯楚安尼和 Jeanne Moreau 竟然同時出現在這部1961年的作品裡。劇情從名作家和妻子探望癌症末期的友人開始,兩人不冷不熱的婚姻在錦衣華服的派對生活中持續著,直到影片最後的高潮。

丈夫總有無盡的曖昧,妻子不再有任何感覺:彷彿是《甜蜜生活 La Dolce Vita》的男主角娶了 《夏日之戀 Jules et Jim》女主角以後的生活。影片最後,妻子提到過世友人對她的感情,「他本可以要我,但他只是坐在我身邊,看我讀書... 那些毫無意義的書... 」

妻子從手袋中拿出一張信,信中男子深情描寫:「我看到你的睡臉,彷彿我們一直都這樣相愛,彷彿此夜永遠不會終結... 除了慣常的冷漠,沒有甚麼能威脅我們。然後你醒來,吻我,對我微笑,我知道一切不會改變,我們會勝過時間與習慣...... 」

「是誰寫的?」丈夫問。
她看著他半晌。「你。」



神經質的女子、或許多情敏感但仍然現實理智的男子一再出現在這些電影裡。安東尼奧尼當時的情人 Monica Vitti 一再演繹這些女子不被理解的恐懼,怕得到又怕失去的心理狀態。

她在《奇遇 L'Avventura》和失蹤朋友的男友陷入戀情,患得患失直至發現他絲毫不忠;在《夜 La Notte》中演一個看似對人生百無聊賴卻具有文采的富家女,和馬斯楚安尼在那一晚的宴會中交會而過;在《蝕 L'Eclipse》裡離開多年的作家男友,和母親的財務管理 Alain Delon 亞蘭德倫發展出戀情。最後在《紅色沙漠 Il Deserto Rosso》中扮演剛從精神病院離開的妻子,與丈夫多情敏感的同事發展出外遇卻仍然回不到現實。

這些女子在漫無目的的人生荒原以新戀情作為座標,彷彿捉住那個對象就能捉住甚麼,隨之被洶湧而來的不安全感沒頂,感到窒息。戀情的本質總帶著一種即逝的痛楚,如卡夫卡寫的:「沒有比與你永遠永遠地在一起更快樂的事,但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容得下這樣的愛。因為即逝,所以快樂:是戀人們不能接受的事實。我們因為不可理喻的貪婪而顯得脆弱。

於是,卡夫卡繼續寫「... 我編織著一個深狹的墓穴,我們面對面將彼此收進身體裡,埋葬彼此面孔直至世界再也看不見我們。」影片的最後,女子走到路上,鏡頭轉向無人的風景:馬路、流過的水、陽台、工廠、海港、道路、草叢。萬事不變。一個容不下其它現實的世界 - 就算 只是一個夢的墓穴。

2011/11/09

等待


做了一個非常長而情節豐富的夢。和他開開心心地在城裡走路聊天,一次次地見面,有時共乘一台介於汽車和機車中間的交通工具,大部份時候走路,或坐在桌子的對面。心中開始充滿一種愉快、期待和親密的情感,但還與愛情無關。你究竟幾歲?我問。他用一句俏皮話帶過,沒有回答。

我們去他精緻的家,小巧、開放又明亮。大窗,淺色木頭,睡房在半層的樓上,廚房在樓下,能看到兩者的起居室在中間,一目瞭然。一個女子出現在這裡,我慢慢意識到她是他的妻子,他們從淪陷的母國逃出,在新的地方生存。年輕的他突然有了華髮。

知識份子,我意識到他比我的預估還要長個二十歲,也或許在夢裡我們以心態成貌,他與我原是年輕的,我們用年輕人那種對現實還有些距離的方式討論每件事。而她來了。她和我微笑握手打招呼,他一點點老在我面前。她沒說但她在等我離去,廚房裡掛在牆上每個不鏽鋼鍋子發出冷冷亮光。空氣流動的方式變了,我們都知道。她的友善比什麼都明確,在三個得體的人中間,弱者是永遠的贏家。再來,她就要留我吃晚飯了。

他一路送我到外面,午夜已過,天色還像白日透亮。是一年裡會有的那些白夜,我們告別,一路到夢的邊境,像已經發生或已預知的懷念,在胸中怎麼也說不出來的那些。我醒來。



她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之間什麼都已發生過了。一切仍然。跨不過去的永遠跨不過去。她知道,她碰觸的是一個鬼魂。她要的是這個鬼魂帶她去鬼界,命運尚未決定的靈薄獄:沒有時間,沒有前因後果,沒有他人。她只想在那裡與他聚一聚,之後要各自回到人間還是冥河都可以。只因在靈薄獄以外的空間,就算碰了面也是陌生的;他她都不知道那裡錯了位,熟悉的臉上長著一口深井,一個句點,井裡只能看見自己悲傷、驚慌失措的臉。

死井不通往水泉,盛著是淚夜裡下來的雨,乾了,見底,什麼也看不見了。



高興、憤怒或難過。哈金的《等待》的過程,人們等著等著失去了所有,感情、純真、企盼、對等待之物的一點點漂亮的想像。時間過去了,對象變了,但等待還在等待。等待本身不認識現實,它的使命就是滴水不穿。

等待一件變質的事是什麼感覺。

島嶼上的大大小小都死了,他們開始吃彼此的肉。那些無暇的笑臉,把樹砍了,生火,他記憶的天堂沙灘上橫屍處處,血跡斑斑。他在船上聽到了消息,沈默地把電報扔進海裡,喝完手上的咖啡。他扔了船上所有東西,立好了帆讓船繼續往那裡飄去。他躺在甲板上,天空搖搖晃晃,再沒有東西可吃了,他等,等自己比等待更早結束,皮膚一點點地剝下來,天空搖搖晃晃。

等待。一切都一樣遙遠。他只能保持不動,這樣便不會說出傷人的話,不會感到侮辱,可笑,荒謬,悲哀。他還在往那裡去。他不在乎事情變得怎樣,心臟已跳得很慢很慢。他永遠不會到達,他可以在其它地方永遠繼續嚮往。

2011/11/04

練習

練習

生病前的一個禮拜,每天早上做小說練習,甚麼也不想的坐下來,把腦子裡出現的事,一件件寫下來。有時候是思考的過程,有時候是回憶,有時候是一個片斷。習慣把事情一次完成,但這次沒有設限,讓故事自由發展。某日起來,發現它們遺下尚有餘溫的頭顱,奔逃而去。

逃亡

為了看電車站新蓋好的圖書館,差點錯過公車,司機很好心的為我停下。上車以後,司機拿起麥克風說:現在是下午四點十九分,我要和剛剛多等三分鐘的各位道歉,其實呢也沒什麼,我就開啊開的,轉啊轉的就忘了時間,忘了自己在哪,自己是誰,再看到時間的時候,喔 Oops 過點了,總而言之我想從你們身邊逃跑,但沒成功,抱歉。

郊區秋天的下午四點半,陽光穿過綠黃紅褐的樹,整車的人都暫時忘記了自己。拿著麥克風報點報路線的公車司機覺得自己開的是飛機,而我彷彿坐上了魔毯。

祕密生活

我一直想像人們和魔毯司機和我一樣都有個祕密生活。在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活底下,他們在祕密生活裡思索,清醒,而實際生活 - 那些必要的吃飯、應對,都不過是必要的演練,或保護祕密生活的手段 - 真正的他們在祕密生活裡,而祕密生活才是最後他們想到達的地方。

而我終於發現那不過是我。對許多人來說,實際生活便是全部生活。眼睛所能見到的那些微笑、哭泣、謀生、喝醉、吃飽,便是生活的所有內容。

週二

套上毛衣,穿上風衣,圍上圍巾,一個人去看電影,曬秋天的太陽,走在風裡。看每個來人的面孔,在電影和電影中間吃東西,看書,打發時間。觀察。像個瘋子在簿子裡擦擦寫寫,洋洋自喜。

我已經擁有所有我想要的東西了。千金不換,一無所求。或是我只是不知道我能要些什麼。我無力建立起一個妥當的正常生活,擁有完整的工作、圈子、朋友、救生網,像他們一樣聲稱自己要的就是 __________ 。我躲在真實世界的縫隙裡往外張看,獨自待在柵欄中的嬰兒,我所有的濫觴。

2011/10/31

自由和束縛的底限 《分居風暴 A Separation》+ 《Happy Happy》


溫哥華電影節最後一日。兩部電影,四個婚姻。發生在兩種極端的狀況裡。

伊朗片《分居風暴 A Separation》的第一個鏡頭便在家庭法院,主觀鏡頭裡觀眾看著兩人描述分居的原因,妻子申請到了移民身分,要帶著孩子走,丈夫想留在國內照顧失智的父親,兩人無法達成共識,女兒不願意兩人分離於是留在家裡,希望母親會為她留下。丈夫上班無法照顧老父,只有請來來自鄉下的幫傭。幫傭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不希望丈夫知道自己為了家計得單獨和男人相處,或為他換衣物(就算對方是個失智老人也可能是不為教律允許的),偷偷帶著小女兒到僱主家工作。


一日,丈夫和女兒回家發現老父單獨被綁在房內,憤怒的他將幫傭推出門外,當夜聽說幫傭流產,幫傭虔誠、失業又容易激動的丈夫發現幫傭隱瞞他的事實,將對方告上法庭。丈夫是否事先知道幫傭懷孕、幫傭將老父單獨留在家裡綁在床上是否失職、幫傭的流產是否真的和丈夫有關,成了兩個家庭在仲裁院內不斷嘗試證明的議題,而誰該賠償誰甚麼、誰該去坐牢、誰在說謊、誰又能承受良心的譴責。影片最後,回到一開始的主觀鏡頭,這次面對的是女兒,你要和父親留在國內?還是和母親離開?

兩個小時毫無間斷的道德習題,像被緊緊押在座位上,結束後還絲毫無法動彈;螢幕裡每個主角身體裡都像有個核子反應爐,因為一切都有準則對錯,決定會帶來後果,於是說謊、離去、犯錯的人怕的不只是社會,還有自己內心的天人交戰。我明白,因我曾是古典的信徒,相信人生的確是選擇、決定和承受後果 - 而不是一次次的偶然。我知道他們過不去的是甚麼,因為信,所以掙扎、煎熬、害怕。

如果束縛令人疲倦,那自由呢?


和《A Separation》相比,四個小時前看的挪威片《Happy Happy》是的確太輕鬆太快樂了。一對夫妻從城市來到偏遠的鄉下,同是高級知識份子的夫妻兩人遇上熱情的鄰居妻子,和她對婚姻顯然感到索然無味的丈夫,鄰居妻子羨慕城裡來的朋友的婚姻如此完美,忍不住對自己多年承受的冷漠而落淚,完美丈夫卻告訴他,他們是為了處理妻子的不忠才來到鄉下... 於是兩對夫妻嘗試各種關係模式,在無人雪地一望無際的自由中嘗試找到幸福的姿勢。或是人們很愛說的 - 找到自己。

內外交迫的掙扎不再,沒有人能告訴你標準答案,你得自己擬習題,答案也可以隨時更改。不一定比較輕鬆。我遇上電車故障,在開始前五分鐘才氣喘吁吁地跑進劇院,兩位優雅的金髮中年女子友善地指著旁邊的空位說:來吧我們幫你占好位置了。我笑著坐下順便問她“那我的咖啡呢?”大家大笑。在伊朗可能要打個電話問宗教領袖這個程度的笑話是否觸法。

人,給他自由就與自由掙扎,給他誡律就與誡律掙扎。電影結束,冬奧後維持車輛禁行的人行街 Granville Street 華燈初上,週五夜每個人都像有什麼可以慶祝。我從《La Separation》走出來,覺得身體裡蓄著很多淚,抓緊風衣,傳來的歡聲和秋風敲打著我。無法辨認自己是否走在直線上。

2011/10/12

北歐式冰冷與浪漫《Le Havre》+《Drive》


週一連續看了兩個北歐導演的電影。先是在溫哥華電影節看了芬蘭導演 Aki Kaurismäki 黑色喜劇 《 LE HAVRE 》。一個發生在法國破舊港口的童話故事,影院全滿。座前高佻女子的一頭 IMF主席 Christine Lagarde 式漂亮銀髮擋住字幕1/3,兩個小時下來脖子長了不少,法文聽力也有所精進。閉幕後整個戲院的人把手拍了又拍,順便趁最後的黑暗擦眼淚。為什麼黑色溫馨喜劇比悲劇更令我淚流滿面?或許淚腺失調也是感冒症狀之一。

撐著傘從大雨中走到另一個戲院,看的是 《 DRIVE 》,在洛杉磯發生的連續仇殺案,表面上看起來和描寫貧苦擦鞋匠幫助非法移民青年的 《 LE HAVRE 》毫無關聯(除了兩個導演都是面無表情、帶著點酗酒過度浮腫的北歐巨漢),但骨子裡兩片都浪漫至極,《 DRIVE 》導演甚至聲稱他將此片定位為格林童話,男主角便是騎馬四處找人救援的騎士。



《DRIVE》 的丹麥導演尼可拉溫丁黑芬 Nicolas Winding Refn 是男主角雷恩葛斯林 Ryan Gosling 挑的。Gosling 描述兩人第一次見面,他一個人講完整個故事,Refn 始終保持同一個表情,連眉毛都沒挑一下。

兩人上車以後,Refn 一語不發望著窗外,Gosling 正想這合作應該是完蛋了,廣播中響起七八零年代搖滾樂團 REO Speedwagon 的老派情歌 Can't Fight This Feeling。冰山一樣沈默的 Refn 突然打起拍子,轉過臉對 Gosling 說:這就是那男主角的感覺,她改變了他的世界。



Ryan Gosling 為此片做準備的時候,自己修復男主角在片中開的 1973 Chevy Malibu;導演 Nicolas Winding Refn 對車毫無興趣,至今駕照考了八次沒過。有關速度、金錢、尋仇、女人的電影,就算避開愚蠢又怎能不俗氣? 但《 DRIVE 》人性、尖銳、浪漫、血腥,像把洛杉磯的霓虹鑲在北歐厚重的永夜,斑斕色彩遙遠孤涼地點點閃爍。

Ryan Gosling 飾演惜字如金,殺起人來毫無人性、談起戀愛一片癡心的男主角,雖與 Refn 慣用的芬蘭男星 
Mads Mikkelsen 相比還略遜一籌,就北美標準也已經冷酷性格到大破傳統了。兩部電影都保持一種舞台劇的高戲劇張力,場景佈置的很簡單,空氣流動緩慢。主角性格鮮明,心無旁騖,鏡頭緊跟每個動作眼神,像雪有40種說法一樣充滿層次感。音樂和造型都帶著八零年代的氛圍,一切像發生在上個世紀。那裡我們比較緩慢,那裡我們比較專心。

《落日車神》中文預告

2011/10/06

秋病、正確消失的方法和《PINA》


秋病

中秋的月亮很驚人,像鋸開獨角獸眉心的角留下的一片晶白,靈氣中有種實際的殘忍要破雲而出,亮著在空中瞪視。隔天便開始下雨,兩個月的晴天告終,氣溫在十月一日驟降,我過了午夜還在被窩外趕劇本,捲起來的腳簌簌發抖。沒在意。隔天便生病了。

像夏日儲存的烈陽、愛琴海的整夜的濤聲都用到了盡頭,坐著頭暈,躺著便有許多可怕念頭湧進腦子,黑暗裡,心裡開著讓人腦發痛的大燈,寂靜中眼睛後方有鑼聲劄響。肉做的夜割下一塊一塊,血肉模糊。體溫像是燒的又像是含冰,而腦子裡都是漿糊。

正確消失的方法

開始寫的小說像有自己的生命,每天起床面貌都有些不同。我要說的那個故事也有事要和我說,而且聲音比我還大。手追不上它。寫劇本或說故事,最好的是在其中消失。從冰冷的腳開始透明,一段一段,腰,胸口,頭,脖子,最後只剩下鍵盤上的那雙手,像與指腹下的物件合為一體,噠噠噠噠機械式地運行。正確消失的方法。

生病卻與消失背道而馳,你在,所有部位都在,為了讓你確認無誤,點名叫號一樣,用各種病徵回覆。提醒你終究還是身體,沒有其它世界,天堂地獄都只是腦裡皺摺和激素平衡,「不帶著我走,你哪裡也別想去」,它似笑非笑地對想像說。

《PINA》

身體和想像一起去看電影。長圍巾裹了一層層,坐長長的車。播的是溫德斯為現代舞先驅 Pina Bausch 拍的半紀錄片。每個舞者像呑下了太陽、月亮、和整個宇宙,把身體從裡到外翻了一層,外面的是靈魂,是掙扎,是孤獨,是血液裡發生的衝突和每一次對愛的求索和癲狂。因為不跳,心靜不下來。舞動以確保自己和其它空間的關係。「脆弱就是你的強項,」她對舞者說。所有舞者都是她,她過世以後,靈魂繼續在他們身上活下去。

「我們在渴盼什麼?這些需索究竟從何而來?」

那些永遠得不到解答的問題,但不能不問,於是不停舞著,問號、問號、問號。繼續跳,繼續跳舞,就不會迷失。追問本身就是問題的解答;渴盼著不停渴盼,需索著永不停止需索。

《PINA》預告

2011/09/23

Roma 羅馬


中秋的月亮像個剛出爐的硬幣,窗前明月光凝固整個夏天的回憶:那些廢墟、文明、戰爭、算計、報復、搶奪、歷史與傳說全被凍在裡面,閉上眼睛,醒來已經是另一個季節,兩個月沒見到的烏雲來了,隨即是大雨,然後,永恆夏日即將稱為遙遠的回憶,上個月和五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寫字的人在想一個辦法,在秋神分心的時刻,把陽光煉成一把金色的匕首,把地中海鎖進寶石,鑲之其上,放在手邊護身,很天主教的做法。

羅馬 Roma

雅典、以弗所、君士坦丁堡,沿途那些曾經風光一時的城市經歷千百年江山易手,女神倒下了,五彩繽紛的色彩脫落了,傲視全歐的聖骸收藏被搶光了,只留下地基供人想像憑弔。但羅馬無改,它永遠是羅馬:幾千年的墮落和瘋狂都擠在城牆裡,像個壓力鍋,用來把人身體裡所有的好壞都擰出來。巨大的悲劇和喜劇,告解和背叛,場景都在這裡。

羅馬不是個內省的城市,它是外放的,費里尼和帕所里尼到這裡才能發揮和放縱,才能成為費里尼和帕所里尼。這是君王和聖徒的城市,也是小偷和妓女的城市,其中分別並不明顯;君王也可能是小偷,妓女也能成為聖徒。一邊是金碧輝煌的梵諦岡,一邊是乞丐和流浪者,毋需分辨黑白,一切同時存在。

梵諦岡 Vatican 

十六世紀,苦修聖經的馬丁路德穿著布衣一路來到這裡,朝到的卻不是聖,而是赤裸裸的貪婪。教宗們玩弄權勢,揮金如土,私生子、政治謀殺層出不窮。還是政教合一的整個歐洲聽命於這彈丸之地,挟帶著神權的勢力之大在一切都去神聖化的今日完全不可想像。嚴肅苦修的馬丁路德受了大刺激,寫下九十五條論綱,一世紀前古騰堡發明的活版印刷正開始普及,媒體改革促進宗教改革,從此新教 Protestant 和天主教 Catholic 分離,各走各路。

不到梵諦岡不會理解路德的憤怒。梵諦岡的豪華就算是今日也難以想像。無論看過幾次都令人瞠目結舌的聖彼得教堂便是當年賣贖罪卷集資的成果。走進教堂內便可見識各代教宗揮金如土和好大喜功的程度。簡單目視,任內把小小梵諦岡修的越豪華越漂亮的,便是越用心搜刮金銀的 - 他們都是一代藝術家最忠誠、最慷慨的客戶,靠他們積極的腐敗和揮霍,才留下今日的名作。

四周可見的墓穴有油畫(以寓像比喻自己生前的心情、作為或事蹟,或乾脆把自己畫進聖經歷史)、有石棺(有簡單大方的,也有精雕細琢讓自己跪著或平躺的),也有出大錢為彼得聖駭修墓的(自然是當年最厲害的藝術家才能有此榮幸)。心高氣盛的米開朗基羅在某次聽見有人聲稱他的作品 Pietà (聖母慟子像)是別人的,一時火大便在橫過聖母胸口的衣帶上刻上自己大名 - 佛羅倫斯的米開朗基羅 - 算是“名牌”的起源。

如果一定要信些什麼的話,天主教實在有趣多了。不但大大小小的節日讓人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從出生到死亡中間每件事都有聖徒加持,名字有名字的聖徒,出生當天有出生當天的聖徒,生了病自然有各種病的聖徒,職業也有各個職業的聖徒,不但創意無限,還隨時代更新(電腦工程師也是有聖徒保護的)更別提那些英俊的神父、精彩的宮廷式醜聞、遍地開花的建築和藝術、詭異迷人的聖骸崇拜...... 萬花筒一樣。新教的因信稱義在對比下只會顯得蒼白。

有何不信?有何不義?人世既然這樣燦爛,內省的地獄也隨之遠離,一切都是可眼見、可觸摸的,天堂和地獄都有大師為你準備,連苦苦想像的力氣都不用,在這裡你只需暈眩,是非對錯,自有他人為你解決。

Phtos on G+

2011/09/16

Amalfi 阿瑪菲



Amalfi 阿瑪菲

在威尼斯興起前,阿瑪菲是十世紀前後最重要的貿易港口,從七世紀到十一世紀後半自成共和國,一直到後來被其它城市統治、剝權才慢慢衰退。它在 1343 年受海嘯侵襲,1348年佛羅倫斯爆發黑死病,1350年薄伽丘開始寫他的《十日談》(故事裡因瘟疫逃出城外的十個少男少女在十天中說了一百個故事,意大利版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中不時出現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

或許因為南意大利城市都各自有著長遠的歷史,才至今都有種各行其是的自主風格。幾年前意大利頒佈汽車前座都得配上安全帶才能上路的法令後,南部城市拿坡里突然風行一種斜紋T恤 - 一條大黒斜紋橫跨胸前,看上去就像已經配了安全帶。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例子把南意大利“上面有政策,下面有對策”的創意和自我展現無遺。歷史越悠久的地方,面對和應變混亂的方法越多,這種“天塌下來也隨便”的精神的確是南意大利可愛又可恨的地方。

因為富有,意大利教堂通常華麗勝過技術改革(貧窮才需要努力想辦法解決問題),就算創新也是裝飾性而不是結構性的,以致許多教堂在建築史上出現的篇幅很少。從未從課本上看過的阿瑪菲大教堂的華麗程度令人吃驚,長長的階梯上是結合阿拉伯和諾曼第風格的大立面,教堂紀念的是從君士坦丁堡(如今的伊斯坦堡)搶回來的聖安德魯的聖骸,自然也是本城的主保聖徒。(天主教花樣太多暫且下次再談)

有鑒於中世紀歐洲一線和二線城市的分野基本上取決於聖骸的多寡、聖徒的地位、高低種種,阿瑪菲的歷史輝煌可見一班。教堂旁滿佈迷宮般深入山壁的小徑,當年用來躲避海上攻來的敵人,遊人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其中。除了天主教主保聖徒,阿瑪菲也是尼采、華格納、葉慈、易卜生、拜倫、歌德、狄更斯...... 這些文學音樂的主保聖徒們來渡假寫作的地方。如果有特別關心政治人物、商業鉅子或海洋生物學家的讀者應該也各自找到你們的主保聖徒在這裡出沒的記錄。

只是漂亮的海水浴場也有這麼深沈的靈魂,意大利對歷史狂來說就是個黑洞。但歷史不過是獵人回到家取出的填充物,帶回來的回憶像個小動物,全無心機的眼睛黒黝黝地,充滿原始活力。沿途無盡的檸檬樹,做成的利口酒像陽光光芒萬丈,像呑了一個太陽,照著亮晶晶的肚腸。毫不起眼的食物都意外的美味,讓你懷疑你之前都吃了什麼,麵包有麥子的香味,番茄的味道是立體的。你和其它獵人、村姑、貴族、農夫、薄伽丘,一直在此,從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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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11

Amalfi Coast 阿瑪菲海岸


歐洲、美洲、亞洲,總共有十幾個朋友從世界上不同地方,避開了七八月擁擠的酷暑,要飛到義大利去渡假。已經將沿路點滴獵回的我,偶爾也為這些即將出發的獵人們指路。但我只能指路,不能預測他們沿路會遇見什麼動物;他們也並不是都是想探險的獵人:有些是趕豬進城的農夫、是帶著購買清單到市集的村姑、是從城堡裡出來透透氣的貴族,各自有各自的路線、想法、目的。

而我回來了,正為沿途動物清理、剝皮,裡裡外外重新認識一次。找好填充物,做出原來的姿勢、寫成文字,供他人、自己,栩栩如生地檢視。想念獵途的時候便閉上眼睛,把那走過的路線再走一次,腦中的聲響、顏色,再拿出來重新播放。每想一次,就少一點真實,多一點自己的成份。

Amalfi Coast 阿瑪菲海岸

那些遊輪上的夜。萬籟俱寂,月光亮的出奇,拿出電腦坐在陽台敲敲打打,沒有地址,沒有對象,誰也不會看到的文字,只是和自己說。日落時剛經過西西里和義大利靴尖中間的小壑口,船沿著海岸往北開,對面一個個叫不出名字的城鎮,在黑夜中閃閃發光,是鑲在黑絨上的寶石;岸上有誰正在看著黑夜中如竊賊般沈默的海上宮殿。岸上和船上人,這些無人招領的故事,一一扔在海裡,一聲不響,時空的黒獸。

那幾天正好碰上義大利人連續一個禮拜的黃金假期;城裡的人到鄉鎮去,鄉鎮的人往城裡。阿瑪菲從古代就是美麗的渡假勝地,各地的人開著羊腸一樣蜿蜒細小的山路到這裡來曬太陽,火舌舔食的沙灘發散著一種夏末狂歡的氣息,和著南義大利的生猛,食物的味道、人的性格、走路的姿勢、講話的聲調...... 一切都是大喇喇、活跳跳的。

昨夜在船上那些城鎮與城鎮中間快速跑動的光點,原是懸崖峭壁上的一條路,叫 Amalfi Drive,看起來怎麼也不應該開上來的巴士硬是上了路,幾千個彎道口叭叭叭地按響了喇叭,提醒對面看不見我們的車慢行,遇見了只容的下我們的路段還得輪流禮讓,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是拿著法國、德國或奧地利車牌的遊客,面無表情、快速閃身的是當地人,無可奈何、罵罵咧咧的是北意大利下來的同胞,叫著對方的名字、問候家人親戚女友小狗的是嘻嘻哈哈的同路巴士(他們全都互相認識)。

這樣神乎其技地開了一個多小時,沿途無止無盡的美景、處子背脊般的沙灘、鉗進石壁的修道院、城堡、別墅、旅館,令人像飢餓的人突然吃的太飽,面對著不斷出現的菜餚感到束手無策,打包回去怕變了味道,當場卻連一滴水都下不去了。只有茫茫看著,禁止大腦思考,任那顏色慢慢滲進去,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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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9

Pompeii 龐貝


遊輪行程進入尾聲,觀察四周,十天前一起上船的陌生人胖了一些也黒了一些,留白的比基尼曬痕亮晶晶地掛在脖子上,說不出是不是比較美觀,但看上去的確健康也快樂多了。每次來到南歐城市,總讓人感歎世人的生活方式怎麼會差這麼多。南歐的確是陽光充足、蔬果多、人懶惰的地方,到了這裡的確會有“只要今天還有得吃就好了”的心情,一切都太簡單太美好,在冷氣房裡穿著衣服工作那種事情就交給管他是誰就好了吧?!

歐債纏身的現在,它們北方的夥伴感受應該比我更深,而那些努力工作或壓榨他人的“是誰”, 也即將以富有資本主義特色的社會主義慢慢買斷各國酒廠、國營事業、債卷、品牌、房地產、原料、地心引力以及人生的所有細節了。但今日陽光還在,Gelato 還在,Limoncello 還在,比薩肉醬甜點麵食都還在,我們應該從善如流,該吃的吃,該曬的曬。Bene.

龐貝 Pompeii

龐貝身為地標不是因為它最老、最大、或是最輝煌,它不曾在聖經上出現,也沒有聖徒殉難於此,因為耶穌出現後79年,它就被爆發的維蘇威火山活埋,從此變成綠油油的山丘,一直到將近1700年後才被發現。火山灰完整的保存了羅馬時代的城鎮,大街小巷、豪宅民房、澡堂妓院,地上的馬賽克完好無缺、壁畫顏色鮮豔。麵包店的爐子裡還有二十幾個烤焦的麵包,現在在拿坡里考古博物館的玻璃盒子裡;在城牆附近找到的葡萄藤,重新把兩種葡萄(Piedirosso and Sciascinoso)在不遠處種了,重現兩千多年前的味道,一年只產一兩千瓶。

龐貝古城經歷了幾次不同時期的挖掘工程,當拿坡里考古學家 Giuseppe Fiorelli 在1860年發現那些空隙代表的其實是腐爛氧化的遺體,他決定將石灰灌入這些空隙中,重現當時的景況。一個個驚慌的身體和動物出現在眼前,目睹天空在眼前塌陷的人們或摀住面孔,或躲在牆角;綁在門口的看門狗扭曲著身體,平民、貴族和戴著金屬腰帶的奴隸一起在250度的人間煉獄中掙扎死去,最後被火山灰一起埋在深深的地底。

火山灰鎖住了當時的生活景象,城市規劃,還保留了今日所不可想像的性愛文化,龐貝在1599年第一次被發現,中間歷經多次開發和掩蓋,只因挖掘出來的內容嚇壞了當年的挖掘者和考古學家。壁雕和仍然亮麗的濕壁畫上鮮明的性愛場面、赤身裸體的各種神祇,讓今日的花花公子顯得含蓄。酒神和愛神之子普里阿普斯 Priapus 是壁畫的主題之一 , 他巨大且永不鬆懈的性器成了好運和豐收的象徵;公共浴堂裡放置私人物品的小櫥櫃畫上了花樣百出的性愛畫面,以便來客辨識(的確比號碼難忘),今日令人咋舌的畫面在當時純屬正常。

目擊者小普林尼描寫當時的情景:「人們發狂地往海邊疏散,大家都想乘船離開... 四處傳來人們呼喚家人的聲音... 有些人呼喚著神,有些人早就不相信神的存在,只知道這便是毀滅之日... 在夜裡,我們必須一再醒來,拍去身上的灰燼,才能避免自己被埋在火山灰下。」

兩千年後,我們走在一樣的道路上,黑色的石板路中央夾著小小的白石,是晚上用來反射月光,用來照明用的。不遠處的維蘇威火山正在呼吸,幾十年內,又將有一次大爆發。“是誰”都無法預測準確的日期,也無法阻止。但此刻陽光還在,Gelato 還在,Limoncello 還在,比薩肉醬甜點麵食都還在,我們只能活在現在,一口一口地。B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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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普林尼 (Pliny the Younger) 的信,清楚記錄當時79年8月24日火山爆發那幾天的狀況。

2011/09/06

Mykonos 米克諾斯


Μύκονος 米克諾斯

或許因為是文明古國,或許因為總是出現在課本的第一章,希臘是那個一直希望在什麼重要時刻和什麼重要的人來,於是一直沒有來的地方。以致最後像是不是我去希臘,而是希臘自己找上門來了一樣,在幾個早晨出現在我的窗前,這樣和我打著招呼:

「嗨,我是聖托里尼!」- 是個曬的黒黒的,我還沒開口就自動把行李提走的健康少女。

「竟然現在才來,太過份了噢。快(跟上)來吧!」- 雅典的聲音比較低,是個恩威並重,戴著黑框眼鏡的女教師,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往 Acropolis 神廟上走去。

米克諾斯島沒有聖托里尼那麼熱情,年齡模糊,從二十到三出頭都有可能,一個人躲在無人餐廳的陰影裡,滿臉百無聊賴地托著腮,垂著描上了眼線的雙眼,手在桌上隨性敲著,無視那些在她看膩的海灘上一大片一大片地鋪平的瘋狂遊客。

(為什麼希臘各地擬人化以後都是女性呢?或許幫助我帶來靈感的都是女神,男神們都忙著去做更輝煌、更暴力、更令人不著頭腦的大事了吧。)

「呃,你好...... 」你只有自己和她打招呼。

她還是沒有說話,站起來,用手勢指示你隨便坐,懶懶地拿了菜單,向你走過來。

米克諾斯就是這樣子的。


在1950年變成主要觀光景點前,米克諾斯是個貧窮的,靠捕魚和造船維生的希臘小島。旁邊的 Delos 島是神話中女神居住地,蓋滿了獻給海神、酒神、希拉等等的神廟。今日的 Delos 已經無人居住,只供參觀,米克諾斯則有半年因遊客大量湧入而人口暴漲,這個以風大聞名的小島儼然變成各國男女夏日尋歡作樂、飲酒過量、不費吹灰之力拍出渡假照片的好地方。

走在在力求防曬的亞洲人和盡力曝曬的西方人之間,標準的白牆和鮮紅、翠綠、藍的會發光的門窗無止無盡。乘著飛機降落的遊客們拖著身後的行李,找旅館,躺下,出門覓食,愉快地在迷宮一樣的小巷裡鑽進鑽出,散步、跳舞、邂逅、睡覺。或跳上老到像二戰時期的巴士,前往“超級天堂”裸體海灘,抹上油,在烈陽下把兩面煎得均勻。

表情不置可否的是旺季才來島上幫忙的年輕服務員,整好以暇地以麻木面對千篇一律的渡假狂熱,正懶洋洋地打開店門,搬出盆栽和桌椅;男人們騎著一式一樣的三輪摩托車 - 也有不知道怎麼開進來,也不知道如何能出去的小卡車 - 載著大量的新鮮蔬果回到店裡,準備做足一整天的生意。還有全世界都有的,怔怔坐在路旁,一動不動,一聲不響的伯伯、婆婆,就在你正要移開眼神時,突然想起要回家轉動地球一樣地站起身,往巷子的盡頭走去。

淡季的米克諾斯呼呼地吹著三天不退的風,讓村上寫出了《挪威的森林》,跟著眼前隨時會消失的老人走,慢慢的,走到了沒有遊客來的小巷,陰影下消暑的貓好奇地抬起頭來,表情像要提醒我「這裡可是什麼都沒有噢」。「只是想看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罷了」,我回答。牠懶懶地躺了回去。我繼續向上爬。

山頂有個廢棄的風車,身邊吹著可以把人推動的風。眼前無數的白色房子面對著金色的海,這就是希臘的最後一站了。透明的、乾淨的、擁擠的、炎熱的夏日。還沒有見過人聲鼎沸的熱鬧夜晚,和狂風暴雨的冬季,希臘已經找過我了,我什麼時候會來找它呢?

「要走了嗎?」米克諾斯抬起頭問我。我點點頭。她露出沒有喜意,卻滿載理解的微笑,向我揮手說了聲: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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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4

Ephesus 以弗所



聖地

簇新的 Kuşadası 港像剛拆掉透明塑膠膜一樣。幾十年前,教宗拜訪並承認了鄰近山頂的聖母小屋,此地的觀光產業從此一飛沖天,空置的歷史港口也搖身一變,變成遊輪爭相停靠的觀光景點,山邊蓋滿了正對著愛琴海的渡假屋,等待富有的過客來購買。金光閃閃的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直挺挺地站在鄰近山頭,像個盡責的海關官員凝視下船的各國遊客。

聖經記載耶穌死前把母親交托給使徒約翰,鄰近的以弗所是小亞細亞的省會,當時的大城市,使徒約翰和保羅都有在此停留的記錄。這山頂挖出的小屋遺跡也就被當做是聖母瑪利亞死前的住所,一直到三任教宗前才被承認。遺跡已經看不到了,現有模擬當時小屋蓋的新屋。新屋?不要懷疑,是真是假不是宗教的重點。只要信才是。

這天正好是天主教的“聖母升天日” ,小屋外進行著特別隆重的彌撒,小小台上站滿了各種級別的神父,嚴肅地朗誦著拉丁頌辭。身邊滿滿的分不出那些是信徒、那些是觀光客、哪些又是觀光客快要轉成信徒的類信徒,大家一起聚在八月炎天中仍然涼爽的風水寶地,心情特別平靜。新的紅磚小屋比時下的小套房還小,裡面隔著三個用途不明的起居室。白衣藍裙的修女跪著禱告,信徒們吻著手對教宗留下的十字項鍊虔誠地致意,小小空間裡有一種濃縮的懇切弄得我快掉眼淚。震動我的是她們的信不是相信。

小屋不遠處有三個代表健康、愛情和財富的水泉,大家拿著有塑著聖母相的小陶瓶,嘗試把希望質量化。健康的隊伍最長,顯然都是為了所愛的親人;愛情泉後面的隊伍充滿模糊的面孔,像迷失在健康和財富中間,而如果不迷失就應該站在愛人的門口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山頂上。裝著小水龍頭的三個泉水旁邊有面仿耶路撒冷哭牆的地方,大家把心願寫在紙上綁滿了幾公尺的空間 - 真是宗教界的行銷天王。

一次面對這麼多洶湧的信念,發覺胸中腦中一片空蕩;就算此刻神燈精靈來到面前,慈眉善目地要我說出三個願望,恐怕也不知道我該要求什麼。這種一無所求的感覺,也有人稱作絕望。

勝地

以弗所城在西元一世紀是在羅馬之後的第二大都市,現在所挖掘出的部份不過只有原來的15%。有古代七大奇觀之一的亞堤米神殿 Temple of Artemis、能容納兩萬五千人的開放劇院,和如今仍保留完整立面的 Library of Celsus 圖書館。其重要地位持續了六七百年,到拜占廷後期,河川反覆沖塞而不再鄰近愛琴海港口,居民大量外移才漸漸衰退。

都會漸漸敗落以後,許多石材被搬到其它地方重新使用,伊斯坦堡的聖蘇菲亞就有亞堤米神殿 Temple of Artemis 的大理石。現在的以弗所遺跡離港口足足有五公里遠,遊客乘著大型遊覽車進來,把過去一度繁榮的街市戲院再次擠的水泄不通。當年的盛況不用遙想,夏日人潮仍然很可觀,奶油一樣的陽光曬得人目眩神迷。

護城女神阿堤米是豐堯之神,身前原始地擠滿了乳房,還有些有翅膀、有尾巴...... 絕對是愛琴海的產物。當年保羅到這裡傳教,當地販賣銀製女神像的小販害怕新宗教影響銷路,憤怒地聚眾將保羅趕走,當地官員怕貴為羅馬公民的保羅受傷,將他關進牢房算是保護。事實上小販絲毫用不著擔心,無論是女神還是聖母,是愛情還是財富,過去到現在人們永遠需要信念,需要購買信念。賣不了女神,再製造一個與愛情和財富有關的假象,賣 Tiffany & Co 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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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3

電影和它的作者們 - Nuri Bilge Ceylan 努瑞 貝其 錫蘭


想在細節離去前儘量把路上的一二寫出來,一不小心踏入電影的漩渦,掙扎好幾天出不來。似乎總是喜歡那些自傳性較強的作品,導演在那些作品裡不只是對某事產生興趣,而是說出那些只有他們能說的,像告解,又是自敘,影片自會透出一種難以取代的誠實感情。

Nuri Bilge Ceylan 在 08 年作品《三隻猴子》獲得最佳導演獎前,拍過一部短片,四部長片。05年的短片《螢 Cocoon》和第一部長片《小鎮 A Small Town》像是對塔可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致敬,經歷長時間的自然聲響和空景特寫,到《小鎮》最後半個小時突然想到需要劇情一樣,請自己的家人聚在火爐邊一景到底地唸完那些長長的台詞,由只想拋下家鄉去城市的年輕人、走遍世界學習各種語言最後卻放棄做事回到家鄉隱居的壯年男子、看不慣兩人卻只能想著繼續活著的老人完成,三代三種想法之間的衝突。


第二部《五月碧雲天 Clouds of May》總算脫離黑白的敘事和塔可夫斯基的糾纏,是一部更接近阿巴斯 Abbas Kiarostami 風格的假紀錄片,描述從城市回來的兒子要求父母家人、鄉親朋友一起在他的影片中演出,卻對這些人的生存困境視若無睹。片中父親擔心自己照顧多年的土地和森林會被政府奪走他置若罔聞,剛死了妻子的叔叔像一隻冬眠的熊被他從家裡拖出來試鏡,只關心被父親稱“無論是甚麼反正不會賺錢”的影片,和他一起做起電影夢的表弟想藉著他在伊斯坦堡找工作的心願也在最後被拒絕。

"鄉村三部曲"的最後一部《遠方 Distant》便是我多年前在倫敦某圖書館巧遇的片子,也是 Ceylan 真的拍出自己風格的第一部片。前兩部曲中不安於室的鄉村青年總算到了城市,借住在做職業攝影師的親戚家。背景從鄉村到了大城市伊斯坦堡,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也更為清楚。住在城市的 Mahmut 再次展現了一般知識份子(或是 Ceylan 本人自覺)的冷漠、隔離、苦悶和虛偽,對為他拿掉孩子以致無法生育的前妻無法正確表達的悔恨,對鄉下來的托普拉克強迫進入自己多年建立起的小世界只能努力壓抑厭煩,同情卻不肯也無法給予任何幫助。


《遠方》以伊斯坦堡的冬天作為背景,大雪裡勉強住在同個屋簷下的兩人保持表面禮貌,理解卻誰也無法進入誰的生活。影片最後,兩人似乎都有話沒說完的前妻與新對象離開土耳其,感到受辱的鄉村青年也一聲不響的離去,而 Mahmut 一人望著骯髒海岸抽著煙,面孔空白地意識到自己無法與任何人產生聯繫。

很難不想像農村三部曲是 Ceylan 的自我寫照:在拍攝電影的同時他以做職業攝影師為生,《遠方》在他自己的公寓拍攝,“道具”都是他自己的“傢具”和“謀生工具”,飾演“攝影師”的是他的朋友,父母是他真實的父母,而三部曲中的中心角色 - 鄉村青年是他真實生活中的表弟 Emin Toprak 伊敏·托普拉克。《遠方》在03年坎城拿了雙男主角獎,像一個殘酷的笑話,在片中一直想到城市發展的表弟托普拉克卻在知道入圍後一個月死於車禍,沒能成為真正的演員。


失去了托普拉克的 Ceylan 在下部片《氣候 Climate》中自己演出,演的仍然是一位孤獨自私的知識份子,只是這次不是職業攝影師,而成了大學教授。在戲中和他演對手戲的是妻子 Ebru Ceylan,本身一直參與 Ceylan 作品的電影人。將情人拱上大螢幕的導演比比皆是(啊,法斯賓達、帕所里尼、維斯康蒂的男情人們!),自己演出對手戲的很少,但從未有兩人能像此片充分利用關係中的歷史或理解,在螢幕上撐起一種無言的緊繃。

"Climate"是情人中間的冷熱氣候,片子開始在最炎熱的夏日,一同渡假的兩人抱著跨不過的仇恨,在夏日結束時分手。直至四個月後的冬季,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Ceylan 比他前幾部片的“代言人”更真實,感情中微妙交替、極端的冷熱,幾乎是毫不解釋地演了出來,如此簡單、觸目驚心。因為都太聰明、太瞭解對方,太知道那冷熱是怎麼回事,短短幾句台詞不過是禮貌、是謊言、是暗示,更赤裸裸表現出背後沒說出的情緒多麼洶湧殘忍。


Ceylan 是出名的“孤狼”。他的工作團隊非常小,編劇、燈光、剪接幾乎都自己包辦。《遠方》和《氣候》兩部片中對“藝術工作者”的生存態度像是自嘲也是自省,片中真實人生不時介入場景的荒謬感獨樹一幟 - 可惜這些在《三隻猴子》裡都已消失的無影無蹤,由更清楚的故事線和衝突代替,留下兩片裡那驚鴻一瞥的手感。今年得到坎城評委會大獎的《安那托利亞故事 Once Upon a Time in Anatolia》似乎也是個大製作,加長明信片一樣的動態全景風光成了他一路以來的招牌,美則美矣,卻再也不是我可以走入感覺的場景,而是他人戲劇搬演的舞台。


又:

《Climate》(又稱《適合分手的天氣》)和三隻猴子,都已附上有中文字幕的影片聯接,雖然畫質和翻譯都不好,拿來解解好奇或解解癮還是可以的。

“鄉村三部曲”雖然解析度比較好但只有英文字幕,而且除了《遠方》還比較有趣以外,不能抱著做功課(不是功德)或偏執狂(可以知道的我全都要知道)的變態看電影的人建議不用嘗試。

2011/08/30

Istanbul 伊斯坦堡


不同以往,這次上路前絲毫沒做任何準備,純粹因為準備起來絕對一發不可收拾。沿途幾個城市都是歷史上幾百年的首都,足以花上一輩子去認識。如雅典、如羅馬、又如在歷史洪流中一直叫做 Constantinople 君士坦丁堡的伊斯坦堡。

從四世紀君士坦丁大帝在這裡建都以來,君士坦丁堡經歷了多次戰亂、宗教改革和威權統治,作為地標的聖索菲亞 Hagia Sophia 在十五世紀西班牙的 Seville 大教堂完工前,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因為就中世紀水準實在太高太厲害,那圓頂被認為是“從天上掛下來而不是從地上蓋起來的”。十五世紀鄂圖曼帝國佔領君士坦丁堡,教堂成了清真寺。而教堂裡曾經一度傲視全歐洲的聖物,早在十三世紀初被藉著四次十字軍東征之名有暴徒之實的一群拉丁天主教徒剝削一空。

隔著五分鐘路程,走過中間的公園便能來到十七世紀鄂圖曼帝國蓋來拼場的 Sultan Ahmed Mosque,又稱藍色清真寺。前者已經變成博物館,後者還是貨真價實的清真寺,這邊有人排隊參觀,那邊有人跪了禱告,在鋪天蓋地的藍色瓷磚下,倒也安靜和平。

不同於這次其它城市的是,伊斯坦堡的人文氣息仍然非常濃厚(遠遠超越歐債纏身的雅典和金光閃閃的梵蒂岡)沿途許多小小門戶的書店,上了年紀的書店老闆坐在直堆到天花板的書架中靜靜的看書。雖然市集裡仍是滿街嚷嚷的騙子,不過那也就像陰暗處一定會長出青苔來一樣,和一般人的生活無關。就連時逢白日不能吃飯的齋戒月,加上在水泄不通的下班時間,眾人擠在電車裡還仍然保持微笑。讓見識過其它回教國家的齋戒月的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電車快到港口時上來一群雪白軍裝的海軍校生,年輕耀眼的不可逼視,我幾乎是癡癡地看著他們漂亮的膚色、高聳的鼻梁和黒悠悠的眼睛,當做是伊斯坦堡最後的記憶。直到,下次。


其它有關土耳其的事:

1, Nuri Bilge Ceylan 是我最喜歡的當代導演,Uzak (Distant, 2002) 和 İklimler (Climate, 2006) 諷刺知識份子的苦悶和人類感情的無常,非常細緻精彩。帕慕克 (Orhan Pamuk) 的小說總讓我昏頭轉向,但回來以後我會再次嘗試。黒色之書是記憶中最好看的。

2, 伊斯坦堡融合東西各種文化,又是香料交易的大港,美食種類多元到不可思議,就連滿路賣的一塊土幣 Simit 圓麵包都非常可口。雖然土耳其菜和希臘菜在充滿香料、羊肉和酸奶的部份有點類似,但絕對不止這樣而已。究竟是怎樣還是必須等饞鬼下次再訪才能多說(稍微試著看了一下 wiki 的 Turkish Cuisine 項目,只能說如果 AdSense 在旁邊出現的話我的機票應該已經訂好了)

Kebab 雖然不是土耳其菜中最精彩的部份不過已經輕易攻佔了西歐各地,各式各樣的轉烤肉捲永遠是夜生活的高潮(好吧苦讀到半夜也是有的)而台北人絕對不要把街頭的沙威瑪當真。

當年在倫敦住的地方樓下不遠處有個小店,賣著各式各樣、手指一樣大小的中東甜點,和室友會偶爾挑上一兩塊來吃。這次才知道這種包裹著開心果和胡桃碎粉的小點心叫 Baklava,隨便咬一口會流下大量金色血液(是蜂蜜),甜死人不償命但配土耳其咖啡剛好。噢老天。要說吃的我想我可以一直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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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29

Athens 雅典



Αθήνα

還沒來到雅典已經聽說了許多故事 - 失望的故事 - 今日的雅典讓人失望是因為人們無法接受它是個現代城市,以高級旅館、名牌旗艦店、中央議會為中心、千篇一律的現代城市。人們心裡尋找的是精神性的雅典,那個以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帶頭,有亞里士多德、赫拉克里特等等在側,拉斐爾筆下的雅典學院:西方文化、哲學、民主思想的搖籃。可惜就算是拉斐爾著筆的十六世紀初,雅典也早在半個世紀前被攻下,成為鄂圖曼帝國的一部分。

但一切都無損我們和文藝復興的拉斐爾一樣,繼續在心中緬懷和構築曾經存在的雅典學院。於是人人爬上那象徵一切文明的 Acropolis,在各種巨大柱頭和世界各國一擁而上的人群中徘徊,嘗試找出任何曾經存在的蛛絲馬跡。

Ακρόπολις

大學時期把這些東西讀遍背熟了,多年後見到本尊,才鬆一口氣說:原來如此。趁一個人群稍微走開的時刻把印象存進心裡,待某個夜晚,再一個人慢慢走回來。

讓腦子發炎的記憶消退了些,一直接近故障的頭腦和心臟被地中海的陽光照的正常了點 - 無論如何,總是可以回來做“治療”- 怪不得北歐人憂鬱的解藥是到這裡來渡假曬太陽。看著看著的確甚麼想法都漸漸遠去。

晚上一杯 Reisling白酒、白魚。對面桌的女子以精準的手勢與速度迅速地吃完所有多叫的食物,她對面的男子則帶著一種望塵莫及的表情無心地舉叉不定,像是活活看著棋盤上的士兵盡數被對方帶走。那歎然神情裡帶著愛情 - 無盡的理解,只是完全的理解,連包容兩字都不存在。

房間裡等著的是黑暗中的明月。“海上生明月”是不正確的。明月永遠是從天上撒下來的,站在陽台(月台又為何是月台?)緊緊望著它。月亮其實不發亮,也不燃燒,它不過反射太陽的光芒... 而我只是看著它,像每一寸感知都皎潔起來,像身體慢慢輕盈、透明,只存了潮汐的聲音,在無聲中漱漱地清洗,甚麼也不留下,乾乾淨淨。一切都被理解,然後,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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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27

Santorini 聖托里尼


Σαντορίνη

船下錨在 Santorini 島外圍,再由小船接駁到 Fira 城山腳下排隊坐纜車上山。心裡想著這就是希臘小島了嗎?是真實又像來得未必太容易了吧。不過一旦陽光惡狠狠地照在臉上頭上,像掐著領口要你好好看看“這可不是藍悠悠的愛琴海嗎?” 你便可以肯定你是真的來到這裡,不是其它地方。那海水果然是藍的徹底,像你一生從沒見過藍色那樣的藍。

今日的 Santorini 是三千六百多年前巨大火山爆發的遺跡,當年火山以眾神發怒的勁道往天上直射出巨型擎天火柱,罩住整個天空,水泥牆一樣厚重的火山灰正在淹來,鋪蓋一切 - 是個3D影院都很難呈現的神話現象。當年島上居民已撤離,沒有龐貝古城的恐怖片定格,埋在火山灰下的城鎮在70年代被考古學家掘出,從來都不是旅遊重點。遊客來這裡要的是它美麗的藍色圓頂教堂,和那聞名世界的日落美景。

Santorini 本島是個面對西方的彎月形,月牙尖夾著一個黑色的火山島,在島上四周都能看見。從山腳下坐纜車越過火山岩層,來到頂端的村莊,島西面的輝煌和島後面的荒涼,像一台戲的舞台和後台,舞台是正對夕陽的彎月,坡度上蓋滿了小屋和以“觀賞夕陽”為賣點的餐廳和咖啡店;後台是門口羅雀的租車公司、停車場、道路、散落的農田和住房,偶爾還會出現一家搞不清楚狀況的禮品店。舞台和後台則中間排滿了針對遊客的餐廳、酒吧、咖啡店、禮品店、首飾店、紀念品店。

整個島充斥著按圖索驥要找到明信片那些角度的遊人 - 藍頂教堂、日落,每個人都要找到“那張”照片在哪,就這樣前前後後走遍了月腹中心的小城 Fira,再趁日落前乘著滑溜溜的快車到彎月頭一個叫 Oia 的小鎮(這島上的計程車司機技術一流、幽默機智、下車後會順便和你介紹景點和回程公車站 - 很享受自己職業的樣子)。滿眼所見的無非是更多角度,更多照片和更多旅遊獵人。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四處對準,爬上山頭,面對太陽等著日落。對日落的執迷興頭令人忍不住想起《小王子》裡那靠看44次日出治療失戀的主角,只是眼前有幾百幾千個。


一對男女擺著姿勢,似乎也是從香港帶來的攝影師大聲指導著、鼓勵著「臉向我,抬高,手靠著他,哎,對,對對,好...... 」太過年輕的燈光助手臉上無限的勉強,看上去還是一個微笑 - 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和身邊所有人唐突地步入了他人美夢成真的時分。

是不是和所有人約好一千次要一起來這些地方?是不是曾經有過到希臘小島長住的希望?是不是夢想的婚禮是在希臘神殿中央交換指環,眾神靜默,天地只有兩人知?是不是以為白色牆頭裡無一不缺、四季清涼,而愛火熊熊燃燒,永世不滅?我從沒想過是在這樣的狀況來到這裡,但我已經在了。而那些和我一起等待著日落的人們,正忙碌地在手機裡鍵入這應該令人羨慕的瞬間,有更多人即將看到那景象,再生出一樣的夢,費盡心力遠渡重洋來到這裡,把那二三四輪無限重複的夢,轉手,再轉手。

我沒有等日落,也沒有走進那家我一直想去的書店,我彷彿只是無故步入了他人正在實現的夢,而我只是,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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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lantis Books

2011/08/26

Civitavecchia (Port) - Sea



To Santorini 

在時差裡睡到早上五點,想想大概是不會再睡著了,於是一個人摸黑穿上昨日脫下放在床旁行李箱上的衣服,搭電梯到了頂樓,一層一層地看看這條船。上次坐郵輪是三年前的事,卻馬上適應船上的空氣。喜歡遊輪不是因為它提供的漂亮場域、24小時轟炸胃液的食物,而是它那種“不在任何國土上”自成一國的氛圍:和幾千個來自全世界的陌生人在十幾天的航程中天天見面,和他們聊聊那些在自己地圖上根本不曾出現的國家,或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的習慣和行當,都足以滿足我比強力胃液更可怕的新知饑渴症。

早上五點。工作人員正開著除草機修剪著長短適中的草皮(是的,在海洋中間的大遊輪上,他們弄來了一大塊介於海德公園和溫布頓球場的漂亮草皮),細心的挖著大小適中的高爾夫球洞。皇宮般的巨輪就這樣開在黑夜裡,滿天的星。不久前我還是最適合走在夜半無人街上的女子 - 像 Midnight in Paris 演的那樣,不小心就跨進另一邊,而我是最適合的媒介 - 卻不知道甚麼時候成了12點後只會想待在夢鄉的人。

但我還是在做夢,只是再也分不清交界,成了一個不切實際的人。或是所謂的浪漫。當人們把那兩字用鄙夷或“那與我無關”的神情說出來的時候。我知道,那還等同:不守規矩、不正經、不負責任、不像話、不、不、不。

就這樣一個人走了一個小時。

*
大家公認昨夜親切的多明尼加裔服務員一臉“個性很好很溫和”的長相。聽母親說他應該努力給家裡寄了不少錢蓋了不少樓房,還是忍不住說「說不定他把整個村莊汗滴禾下土的標會錢一次捲走了逃上船,那八字眉正是他行騙江湖多年的招牌。」不過當事人真的長了一臉令人感到心泡進醋裡軟掉的溫和相,像是經歷過多少又多少的悲傷, 卻只是默默夾進了那為我們親切微笑的嘴角。

美國真的倒了。和三年前相比,像美國這個國家已經從消費地圖上消失了一樣。整條船充斥著西班牙(歡騰)、義大利(吵雜)和偶爾出現的法語(苦惱)。

*
船經過義大利地圖上的靴尖和它踢的那塊西西里中間極小極小的海峽,Messina 那燈塔近的像應該縱身跳下海投奔義大利麵 - 雖然我不會游泳而且船上載滿了給三千多人十幾天份、沈船會弄得鯨魚改變飲食習慣的義大利麵。

船上眾人正脫淨了衣服,老女老幼、高矮胖瘦的男男女女圍繞著露天泳池,正對陽光躺了下來,像一根根饑渴的培根要在烈日下炸得又黒又乾。生長激素過剩的青年男女正快速交換著眼神,傳統夏日戀情正要上演:A即將愛上B,B即將發現自己是同性戀,C將因為A與B以及自己不是雙性戀卻過了一個上下翻滾攪動的如乾濕兩用洗衣機的仲夏夜之遊輪你我他而終身無用。船上的一生一世在船下不過是臉書上多了幾個數字。又說不定我們會沈船。雖然附近沒有冰山但有幾個活火山。說不定我們會被活埋。說不定A和B和C成為了一生最好的朋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在三人之間正常的生出了幾個血統不明的漂亮孩子。說不定 - 肯定 - 我該停止想像趕快去吃午餐。

2011/08/25

Vancouver - Montreal - Rome



To Montreal

你在看,細細端詳,還有哪一塊是可堪用的,你那幾個月來不曾休止的心臟。這次旅程會改變甚麼,它當然會改變甚麼,誰都像奧德塞一樣想著要回家,但他到了家卻發現家鄉早和記憶不一樣。家鄉被多年的期待美化了,於是,他要再上路… 一個壯麗的故事總有個燈塔,但壯麗的不是燈塔裡的生活,而是追尋一線亮光的動作和過程。而所有有關得到了或維持的故事,都將走入 Carver 或 Yates那種絕望而尖銳的路,像把手卡在糖果罐裡,罐子裡放的卻不是糖果而是碎玻璃、或是燒紅的炭心 - 這就是幾個月裡感受到的。

但我們要一個壯麗的故事,不是嗎?希臘、羅馬、你要踏上那些神被創造出來的地方。結束了你也會回家的,到時候將有許多世界等著你,你會喜歡那些世界的。

At Montreal

看到 Houellebecq 的新書在架上,猶如看到親人。

對面坐著一個曬的很均勻的女子,Montreal 的天空卻是晦暗的。那麼她是在哪裡曬的呢?可能是回義大利的家而不是向我們要前進的羅馬吧。細聽談話卻是英文。

一切都會過去的,時間、新體驗,是這樣的,我必須提醒自己。

To Rome

從一地到另一地。不斷受騙、騙人、記得和忘記。被愛和背叛同時存在。

故事裡,故事外。我在,我不在。

At Rome

義大利,草隨性生長的方法,擁擠陰暗老舊的公用設施,雲捲動的方向。三年以後,又再見了。

火車經過小車站,西西里的回憶過來找你:當地友人帶你到車站買票,那自動收票機像義大利許多東西一樣壞了,不能用,手一攤,沒辦法。售票機的修理員就站在旁邊,但火車已經進站。友人二話不說拉了你上車,對一臉嚴峻的查票員說故事,哇拉哇拉哇拉一口連珠砲義大利話,意思是:我朋友不是不買票而是收票機真的修不好。

這時修理員也趕了過來,影帝一樣換上一張無奈的臉,意思是是啊實在沒辦法….. 生動真實的表情可比《單車失竊記》的父親。查票員不為所動,但也沒伸手把沒買票的乘客推下車,火車開動,友人和修理員在車窗外換下了影帝的演技,捉狹地對我眨了眨眼。

經過了古代城牆,費里尼的羅馬印象出現在眼前。夜裡開著車在古城裡穿梭。但現在是個大白天。

2011/08/24

知道和不想知道的



飛行

雖然溫哥華實在甚麼都好,甚至冬天那永遠下不完的大雨也非常適合在室內享受,但飛去歐洲和亞洲不但遙遠,機票也常常貴到不可思議(不過或許是被歐洲便宜機票寵壞的緣故)。長途飛行永遠讓人意識到全身關節不是太軟就是太硬,脖子不是太短就是太長,屁股肉則永遠不夠。飯菜溫度曖昧,在睡眠與酸痛中斷斷續續看完的數部電影主角和劇情會互相混淆。怎麼飛都舒服的日子是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讀物

我想應該沒有導師會將《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列為優良兒童讀物,不過因為我不是甚麼傳統意義上的優良兒童,而是永遠意見和問題太多的問題兒童,於是早早地從家中陰暗的書房找出來讀完了。多年以後問當年買書的元兇 - 父親 - 到底看完沒有。他說:看了一點,覺得還是不要看下去於是停止了。再問:為何要停止?他手握方向盤,面不改色地回答:人生知道的這麼徹底幹嘛?活著還是不要知道這麼多比較好。

...... 你不早說。

航行

在路上,在海上,在移動著,與你有關的應該就只是腳下的路。頭腦總算停止了那些再慮與思索 - 它得處理外在不停湧來的新訊息、儲存、適應新典範。 剛開始你還忍不住在機場裡拿出電腦來,自己也搞不懂有甚麼重要的東西可以錯過 - 隨即都被太平洋吸收了。

不尋找上網的方法、刻意避開各種新聞管道,就算船上明明有 CNN BBC 甚至即時的 Colbert Report,寧可再看一部 Matt Damon 的電影都不想知道。我已經踩在路上了,我只要知道腳下的路就好了。不但不想再處理虛擬世界裡的價值和遊戲規則,也不想再忠實地努力知道和思考圍繞著地球的所有事了。甚至看到修了十年和我同船渡的那些人一把嚴肅的閱讀報紙還會浮起“有必要嗎”的心情,不過隨即想到平日我總是收到這四字。

或許對我說這句話的人每天都很認真腳踏實地在真實世界經歷著甚麼,大腦處理著這些真實世界所帶來的衝擊和新典範,而不是我原本想的擅於無聊也不一定。或許他們的真實世界就足以供給他們所想知道的所有事,而不可承受之輕不是真的這麼不可承受 - 只要你不停奔跑並總是把自己撐飽的話。

航行吧,繼續航行。那麼你總是會遇到甚麼,總有些甚麼在後面慢慢變小,直到你再也看不清那是甚麼為止。

2011/08/22

十四個炎天



出發

最後一天打包,最後一刻才決定究竟要帶甚麼書去,掙扎半天決定帶村上的《雨天炎天》,因為封面上很明顯的寫著希臘土耳其邊境 - 我想我漏看了邊境兩字 -紀行。其實更應該帶的是《遠方的太鼓》,因為那才是村上在希臘羅馬西西里甚至米克諾斯島的日記,可見兩本內容我都差不多忘了。

書架上有本《牛津古希臘文明史》一直瞪著我,是當年選修兩次,旁聽一次,最後每次都沒堅持到底的希臘史課本,我刻意避開它銳利的眼神,最後拿了它樓下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不但已經忘記最後一次看是甚麼時候,而且旅途上總是需要昆德拉的幽默感的。

旅途

羅馬/聖托里尼/雅典/伊斯坦堡/以弗所/龐貝/Almafi Coast/米克諾斯島/羅馬。聖地、清真寺、教堂、神殿以及後來變成教堂的神殿和後來變成清真寺的教堂,還有個市中心光禿禿卻埋著拉斐爾的羅馬萬神殿...... 看著愛琴海便懂得那些情緒化的眾神是從何而來,就像雨林裡自有色彩豐富的神祇、沙漠中產出的神都嚴厲非常,有地緣政治便有地緣宗教。人在甚麼環境甚麼氣候下就會生出甚麼念頭。

正午到下午幾乎是不可能在陽光曝曬的狀況下待在地面上,那陽光亮得一切都會蒸發 - 包括時間、念頭、前因後果。就算待著也千萬別不動,鞋底會融化黏在地上。那時候只適合躺在陰涼的地方睡大覺,為精彩的夏日夜晚儲備精神。在日落前再悠悠地醒來:皮膚光滑如大理石,意志無暇如神祇。

返來

十四個炎天後在轉機的 Montreal 等待的是滂沱雨天,溫哥華沒下雨,屋子裡還儲存一股熱氣,正想著溫哥華的夏天總算來了,隔天早上窗前便出現昨日 Montreal 一式一樣的大雨,像跟誰賭氣一樣的下法。

家裡三人都因時差早起又飢餓,早早開車出門吃麥當勞早餐滿足自己尚未調適回來的不健康欲。吃完一鼓作氣地去了三家超級市場,中樂透一樣的大採購,把空了的冰箱全心塞滿。站在雅典神殿一樣高的大商場正中才發現,半年多的心律不整呼吸不順,早不知道丢哪片海洋去了。

養出太多無謂的念頭,件件都不需要。就一個樂於默默在人群中消失的鬼魂而言,你已經有太多太多了。但動吧,無論在烈陽、深夜還是大雪中;收下每個畫面,然後,繼續走。

2011/08/03

秘境夢遊 Cave of Forgotten Dreams



The dream that I dream, I dream alone. and I'm alone in that dream.


Caves of

周二下午,這偌大劇院裡零散的三十多人裡,加我的話,平均年齡大概83歲。

我和他們一起戴上眼鏡,走入荷索看見的洞穴,Chauvet Caves.  94年在法國南部一狹窄的岩壁山道上被發現,裡面的史前壁畫有三萬五千年的歷史,是目前發現任何人跡的兩倍。壁畫描繪了許多已經消失的史前生物,有穴虎、豹、熊、貓頭鷹、犀牛、馬、土狼,栩栩如生地沿著岩面奔動。

影院中央,我一個人進入夢一樣的狀態。時間咻咻地從耳邊飛過,很久很久的以前,那裡時間沒有量度,沒有工具,沒有語言。只有一種正在成形的,想從留下甚麼的念頭。

電影結束了,沒有一個人從座位上移動分毫。

Forgotten

不出門的日子就不喝咖啡了,免得心律雜亂,喘不過氣。兩週吃了兩年份的鵝肝鴨肝,果然油蒙心,包裹的巧妙。心胸展不開的,用肚腹撫平。那睏神來喚你,喚你躺下,成日睡,像要進入更長的長眠。破損的細胞一一修補。慢慢的,一個個。再繼續呼吸。

那本書我讀的多麼透徹,在長長不結束的冰河時期,把那些句子一個字一個字鉗進身體裡,在冰冷的洞穴裡,獨自消化。自我暗示。那個時刻出現,便有一人來到我門前,捲走我人生的所有細節,襲走任何眼見的一切。在那之前,我全忘卻。

敲門聲響起,這時你突然想到沙漠的事。「萬物都在那裡生長,」你說,「然而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

Dreams

多年裡她一直做著一樣的夢 - 直至今日 - 新的夢來的這樣迫近,這樣激烈,像巴洛克教堂裡面孔清白紅潤,擬真的塑像,雕刻家描繪聖靈感應的一刻,天使拿著長長鋒利金錐插入聖徒胸口,聖徒臉上帶著狂喜神情。告訴信徒啓示能來的如此確定,穿過身體。

重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聽著風聲吹過枝葉,小溪有清澈的聲音,那裡有不同的空氣,你慢慢走,一點點,走進那岩洞裡。

荷索《秘境夢遊》

2011/07/31

創造與紀錄 Hunter and the Haunted



「你們都看到大火了吧,壯觀是真壯觀,只是代價太大了。」 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狂喜

所愛之人,與我一塊沒心肝地在電視前歡天喜地、載歌載舞跳完一整部 Bollywood 吧。或命全世界停電,兩人窗邊共躺,牽手、聆聽、一聲不作,在黑暗中探索彼此靈魂細目,爬梳分秒的起伏。

他過來抱住你,用他所有的所有。

輕浮

可以嗎?每天寫一個最簡單的故事,人和人之間的。從來不主動尋找故事,一個想法、一個畫面自己會來尋你,你再慢慢的揭露全貌。那些聲音、細節、人物和地點向你走來,你不過是個打字的人。

你沒有甚麼更大的東西要說,你是一個沒有立場的紀錄者。

縱火

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世界,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世界 - 這就是我每天所感受的。在雨聲裡,在陽光下,在風吹過的樹梢,動物的手掌裡。在睡去和醒來的片刻,感受那牙尖抵在心口,毒液流進臟器:顫抖、僵硬、冰冷、休克。

盛夏裡,我一動不動,不吵不鬧。我會靜靜在這裡看見終點:熟悉的即將陌生,親愛的就要無關。一個寫字的人,她有創造和摧毀的意志;她即將動手,縱火。

2011/07/18

一瞬 Presence



一日 Present

面對生活總是歡樂的:無垠的夏日,透明又看不透的藍天、白雲一捲捲一塊塊地各種狀態,對面的白襪貓慢吞吞地過馬路,躡手躡腳地踏上窗前的綠地,姿態像踏上一塊豪華柔軟的長毛地毯。春季剛出生的兔子不知從哪一蹦蹦地跑來,片刻不知去向。

城市裡,高樓大廈在彼此的玻璃帷幕裡層層疊疊,像巨大閃亮的糖果紙等著被剝開。各種樣子的人在每一站上車下車,細微的動作、表情和衣著都有故事。得意的、失意的、有意無意的,一個人一個星球,表層和地心各有成份不同,用自己的方式運作。

面對生活總是歡樂的,許多簡單快樂的片刻,結合起來便是一個愉快的樣子。兩個月,三個月從手中過去了,像是甚麼也沒發生或發生了許多,其實都是一樣的。人要面對生活,一餐餐、一日日、用電影、用作品、用書籍、用薪水條或專案做為測量都好。

要過生活,不可旁觀,因為生活如斯可愛。敬禮、牽手、旋轉、旋轉、旋轉;你暈眩,你甜蜜,你踏在雲端,你笑得全無心機,一杯香檳冰涼地從喉頭滑下去,身體裡響起金色煙火,砰砰作響 - 再來 - 音樂未停,它不會停,要一支舞一支舞不停地不停地跳下去。

一瞬 Presence

八點五十八分,日剛剛落。眼前出現一種從未看過的顏色。一種童年才應該出現的橘色從窗外撒進,抹上書桌,窗台和靠著兩者的床。你怔住了半晌。

一切有些不同。

你有種奇妙的感覺,像突然有種新眼光,重新看見眼前早該熟悉的場景。這些層層疊疊併在一起的桌角和書籍 - 是的,你的人生,它在這裡,暫停不動。你輕輕靠近它,你,你的意識,那光塵輕輕托著你,在這裡,就僅僅在這裡,在同時存在的所有宇宙中。

一生 Près

若聞問生命的本質,你知道會有什麼。


快樂容易,給予快樂也容易。那麼再要一些,再一些... 你需要更多。停不住,對生命猛撲 - 任性、撒野、嚴厲、荒唐、果敢、謹慎避開、予取予求,該有的都不放過。

你撲空,你失手,你跌在地,你爬起身,你覺得自己好笑,哈哈哈大聲笑。那笑聲有傳染性,哈哈哈全場全和你一起笑了。

2011/07/06

時間裡的時間 In the hours of time



「我喜歡停留在睡夢裡,人生總在我清醒的時候崩塌、支離破碎。」王爾德

從黑暗中醒來,眼睛沒睜開。意識裡浮出的念頭,像一個還未散去的惡夢緊緊包圍過來。但那不是惡夢,是即將起身面對的真實。

所害怕的都已發生,不是嗎。

悲傷裡充滿了時間,除了時間還是時間。《福婁拜的鸚鵡》

你在一日的開始感覺某些事情結束了。彷彿你做了多少準備,一鄉一鎮地走了長長的路,正如同以往向萍水相逢的路人描述朝聖旅途的終點,對方卻告訴你那城早已沈沒。

「那麼⋯⋯ 現在⋯⋯ 」你天旋地轉地想。

你沒有遺棄目標,是目標遺棄了你。事實上目標從未存在。因你饑渴才出現海市蜃樓。因為我們總得給自己找些甚麼。一個人、一個目的、一個走去的方向、一朵確信有神啓的雲。

你說不出來是什麼。彷彿預先向今日提取了歡愉,現在你只能付出代價。真實嶙峋的雙手正向你需索。

「你知道嗎,莎莉,」我說,「我最喜歡你的地方就是,你非常容易相信別人。從不輕信他人的人都好乏味。」《再見 柏林》Christopher Isherwood

節日們總讓我害怕。新年、聖誕夜,現在是生日。總得為它盡點甚麼責任吧?總得為它做些甚麼吧?總得為此想些甚麼辦法偉大一下吧?

「你可以偉大地懶在家裡一整天。」他建議道。

可惜聽見這個建議的時候已是隔天。

當天

當天路很大,場景完美,陽光無瑕。主角到了才發覺是獨角戲。她在旅館門口來回踱步,再走到鄰近街區,幾條路來來回回踏遍。路名她都很熟悉,但幾次都搞錯了方向。每次她都感覺應該是對的,再逐漸發現離目的地越來越遠。她繼續走下去。

她在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時間裡的時間

然後是隔天,隔天的隔天,一天天。總算它過去了。你起床。吃飯。看書。看片。出門。回家。累了就睡。溫哥華的夏天總算來了。一日日藍的無垠的天。晚上把窗子打開,閉上眼睛,平躺,讓涼風像湖水淹過身體,淹過表情,淹過頭頂。

沒有謊言,我們甚麼也不是。

溫柔、燦爛的永恆陽光。呼吸,你和自己說,呼吸。等時間過去。

你慢慢平復以待捲走你的另一狂潮來臨。

2011/06/26

在永恆中等待 Perception of Time



過去

因為大腦處理光的方式不同,每個人眼中見到的顏色也不同,你眼中的藍色恐怕不是我眼中的藍色,而語言裡的“藍色”只是我們概括地達成共識的方法。同樣的,時鐘上的標準時間和我們感受到的主觀時間也從不相同,等待的人感覺時間過得很慢,往目的地趕過去的人卻恨不得時間能慢下來。

我們的“主觀時間”來自後腦釋放的化學成份,會因成份多寡而和“標準時間”有所差異。藥物和經歷可以改變人對時間的感知,有些增快,有些減緩,於是會有“快樂的時間一下就過去”,和“一生浮過眼前的瀕死經歷”。

年輕人的主觀時間比標準時間快,隨著年紀增長,化學成份改變,主觀時間也逐漸變慢。開始有不同領域的專家從多方證實,人過中年其實比年少更快樂。年輕人較容易記得和危險、傷害有關的記憶,年老卻讓人記得好事,逐漸忘記不快樂。於是年輕人往往不願意活太久,老年人卻希望生命得以持續。

現在

英國音樂家 Clive Wearing 在一次感冒中,病毒破壞了大腦紀錄長短期記憶的海馬體。從此以後,他不斷反覆地活在七秒到三十秒左右的“當下”。他仍能彈奏樂曲,但精神永遠感覺像剛從長眠中醒來。他忘記了所有人 - 包括自己的前妻和孩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吃的是甚麼,因為他不記得任何食物的味道。

但他保留了某種程度的情緒記憶。除了還能彈奏樂曲,他還記住了病發前一年新婚的太太 Deborah,每次看到她的時候都似久別重逢般萬分感動,就算她只是去煎了一顆蛋。

未來

然而沒有多少人能像 Clive 這樣專注於當下。大部份的時間裡,人們在腦中重寫過去,或想像未來。因為自由基和基因學的研究發展,我們很有可能是不用死去的一代。或許未來問我們的問題是:你是否真的想要永生。

但我不想永遠,也不想記住過去和未來。如能忘記一切,只留下浮雲般的等待,一次次純粹的重逢,像孤島等到了帆船。那麼就讓我在那裡逐日老去,消失於無垠。


2011/06/24

六月



永恆的下午。藍天、白雲、綠草地,在我長大的房間裡。路上並不特別炎熱,偶爾有一台車開過去,但一個人都沒有。這可不是週末。人們行在一些更穩妥的軌道上,軌道是社會、親友、人際關係。而我脫軌有年,只能和那些難以解釋的、無所事事的、形象不明的人走在一起。


那些是蹺課的學生、二十年內即將面對黑洞一樣的空巢憂鬱的家庭主婦、分不出過去是醫生還是屠夫的退休人士、忘了自己是誰的老婦 - 腦子裡有隻不存在的手指,摳啊摳,摳啊摳 - 攪動著種種念頭,支離破碎,隨時會忘記自己身在何方、從哪裡來、要去何處、所為何來。


打開那扇門,門的另一邊是另一個週二下午,她和他躺在床上,陽光從窗外曬進來,兩個人閉著眼睛,握著雙手,誰也沒有睡著。

「你在哪?
「在海灘。
「穿的很少?
「非常少。
「戴著太陽眼睛?
「是。
「擦了防曬油?
「不需要。
那裡沒有紫外線?
沒有紫外線。
「也沒有皮膚癌?
「也沒有皮膚癌。
「也沒有除毛膏。
「沒有除毛膏。
「毛會自己掉下來。
「是,全自動。全天然。

她很滿意,不說話了。海浪聲窸窸窣窣高高低低,非常冰涼,清澈見底,絕對純淨。

我慢慢退出,把門帶上。


暫時,哪裡都不想去,甚麼都不想說,誰也不想做。暫時就這樣,在縫隙中休息,放過自己 - 其實少了自己並沒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