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29

陰天晴天



倫敦冬日的黃昏,總發生在一剎那之間:還沒有認清楚日的隱約,夜就盛大的來臨,其間一刻,明與暗,愛與不愛,希望與絕望,一念之間,就是黃昏。有時候我懷疑倫敦是沒有黃昏的,尤其是聖誕前夕,一張眼便黑了,所有人忽然消失,令我想到世界的終結,亦不外如此。

《突然我記起你的臉》黃碧雲


這些日子裡做另外一種練習。把灰褐色的窗簾放下來,儘可以想像窗外的模樣。是倫敦北邊的小街,鱗比的屋頂和一排三四只的細煙囪,有些吐著煙,樓下小小的歌聲小小的聖誕燈。是溫哥華郊區,大雨匯成小河,柏油馬路當鵝卵石床,嘩嘩聲像要把屋子沖走。是瑞士雪山,對面的少女峰歐洲最高,旁邊還有四個沾著雪的山頭,空氣乾淨的是不曾滄海的水不曾巫山的雲。

巴黎的四分之三窗,開出去是另一條一式一樣的 Haussmann 公寓,像照鏡子;探出來一個抽著煙看著大街的男子,拉高了領子,光照著他的一邊臉:他看著你,你看著他。捷克的溫度在零度左右,路面和空氣都還沒決定要不要結為冰花,查爾斯大河像風吹動的畫,油彩沈重地發亮;房裡的老木頭徑自發出一鬆一緊的聲響,是:卡夫卡、卡夫卡、卡夫卡。

窗子裡是床、燈、桌椅、櫃子。燈放在床頭櫃上,床頭櫃沒有抽屜,不存在的抽屜裡沒有一本聖經。書架上的書都不是我的,大概是因為房間不是我的的關係。黑色的書架上有一張小小的耶穌相,祂一手捧心一手朝上,兩千多年前祂問 - 我父你為何遺棄我 - 過一陣還是要世人想想天上。祂那看上去有心室心房的心臟在胸膛正中,中世紀解剖不盛行嗎?神子是不會偏心的。

我在這裡,我在其它地方。


就算幾乎終年開著冷氣的城市也已經冷了,好不容易一個燦爛的晴天。手邊除了詩,只有黃碧雲的小說,這麼好的光裡不應該讀她:她的名字暗示著霞天,她的字讓日夜無光。

但辛波斯卡的疑問如此優雅,在這娛樂/政治/金融/社會新聞時不時混亂的地方,讀起來像包裝勝於禮物;木心大難過後的口氣仍充滿著貴族氣,金湯匙要舀出的激情都是藍色的,觀賞物也,下嚥如呑桌巾。

(又,想到詩人都愛讀他人的命,讀錯了就鬧脾氣,跺腳拂袖來掩飾難堪,出一句:你這樣的還不配傷我的心。詩人的情緒化特別要命,義氣,不講道理:估計是職業傷害的一種。)

還是看碧雲吧,在溼冷陰暗角落生出一沫沫一層層一叢叢綠黝黝地衣,比那些非得造成他人三度灼傷的熱情柔軟多了。


夜已經來了。

你繼續練習。

2012/12/10

我就是個工具

大概因為廣告業很容易拿到免費書刊的關係,從小我們家就放滿了各種各式書籍雜誌,在童年長期一人在家、無所事事之際唯有把家裡從辭海到食譜都一一讀完,變成我閱讀雜食性且無規則可循的狀況,過也過不完的時光讓我連卡內基全集都熟遍於心。再大一點把公共空間也當自己家書房,進了書店或圖書館這種地方我就像食物鏈的山大王,猛虎下山似地從商業到哲學亂吃一氣。


就在我這生冷不忌的胃袋中,有兩本書是我只要看到就會買下一本來送人的:一本是愛書癡漢都會喜歡的《過於喧囂的孤獨》,說的是一位孤獨的書癡癡到最後與書頁肉合一驚悚浪漫的故事,是驚悚還是浪漫則取決於心中詩意多寡。相對於赫拉巴爾大叔的高潔高人氣,另一本從來就只有我推薦給別人從來沒聽過別人回一句“我看過”的,那就是北京痞子石康的《支離破碎》。忘記在什麼狀況下遇見這本奇書,大概和當年遇見《咿咿咿》沒兩樣,也只是“我見,我瞄,我算賬”三部曲。

總之從十多年前到現在已經不知道反覆讀過幾次,幾個段落就這樣自然長在皮肉裡,以不可追蹤的方式對我的人生潛移默化。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時候從沒想到某天我會變他同行,也沒想到裡面一句從床上移植到工作臺上的金口訣會惠我良多。在下如不相信,也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試試:無論何時何地,是否合情合理,只要對自己默念三次”我就是__的工具、我就是__的工具、我就是__的工具“(請照情境填入老闆/客戶/社會/國家/宇宙)。瞬間你忘了自己是誰,隨即一切迎刃而解、一切無堅不摧。


石康的其它小說我也都看了,但都不及《支離破碎》來的流暢精闢,所以或許31歲真的是某種高潮也不一定。本書用一句話說完就是:一個在高層次的哲學分析思考和低層次的工作吃飯性交中浮沈相互辨證的虛無存在主義半自傳小說。

最後補一句:如果你仍相信世界有不求回報一往情深的真愛,覺得想做好人努力上進就有美好未來,這本書就不要看了,卡內基全集會惠你良多的。

2012/12/05

節日綜合焦慮症患者病單


人群恐懼 幽閉恐懼 尖端恐懼 深海恐懼 沒飛機恐懼但有沒飛出恐懼 社交恐懼 不社交恐懼 社群媒體恐懼 兒童恐懼 恐懼因恐懼兒童而被視為惡棍恐懼 自由恐懼(Eleutherophobia)不自由恐懼 密集恐懼(Trypophobia)家庭恐懼 歡聲恐懼 溫馨場面恐懼 反應不夠真誠恐懼 遺棄恐懼 忽略恐懼 選擇恐懼 不選擇恐懼 創傷後壓力恐懼 美妙回憶恐懼 逃避恐懼 不逃避恐懼 恐懼恐懼 恐懼恐懼恐懼

冒汗 顫抖 忽冷忽熱 心跳加速 呼吸困難 胸口翳悶或作痛 手腳麻痺或無知覺 頭昏眼花 昏倒 頭痛欲裂 思維不清晰,感覺不真實,抽離或虛幻 窒息感 無法跨越細節 自責反覆加載 害怕失去控制 失去理智 對恐懼的事物和情境極力迴避 反覆推敲可能的情境有時作嘔 對愉快的可能感到悲觀 理解事實不會比想像更可怕卻無法解除恐懼 大方向來說完蛋和完整,崩潰或圓滿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患者不能控制這種恐懼

藥物輔助:各式血清素促進劑。鎮定劑、麻醉劑只能延遲無法治癒。
行為認知療法:找出影響行為的原因,改變思考習慣,重新建立關聯,建立新的腦迴路對恐懼原做出新反應。
暴露療法:不斷面對造成恐懼的因素直到麻木,少部份案例裡會出現胡言亂語或瞬間崩潰的現象。
森田療法:不問過去不治療作沒事專注眼前哦巧克力真好吃下午見啊那些奇異的雲來列個節日綜合焦慮症患者病單

2012/11/30

終究


“無論你如何小心,總會面對這種失落。一種未曾經歷一切的感覺垮在皮膚下。想到那些被輕易略過的重要時分,心直往下沈。
不過習慣這種感覺吧。某天你會覺得你的整個人生都是這樣。
這一切都只是練習。”  《隱形怪物》恰克 帕拉尼克


想寫一些不過終究什麼也沒有寫。

《十二月》

於是最後一個月到了,用牠巨大的眼睛在眼臉裡照著你看。應該要讓你睡著的過敏藥已經失靈第二天了。一個人太少,兩個人太多。你在牠的眼光下唸著自己寫過的句子,是從過去來的預言,給未來的預告。

可以坐在那眼光下嗎,你和牠四目相對著慢慢坐下。眼臉裡的世界濕濕涼涼。你穿的太少了,腿和手臂光溜溜地犯冷。你把腳捲起來,用裙子蓋住膝蓋,抱著膝蓋,你還看著牠。

既然來到這裡了,就在這裡罷。你知道抵抗無用,你和牠並沒有這麼不熟悉,牠總在眼臉裡等你,等前面十一個月過去。

你只是看著牠,等牠的眼光暗下來,你就能剝開眼臉向外逃;又或者,你睡著,醒在眼皮外。

《Remembering Self》

過去的事並不照次序排列在腦裡,它們隨性散落各處。但每一年的風都一樣。到了這個時候,四點天就黑了,溫度在五度以下。你一個人走在路上看各種光亮起來,店裡的店外的小人,你隔著一些距離看著他們,他們都有自己的故事,從某處而來,要去一些地方。他們是你最親近的人,在宇宙裡冰冷地與你片刻貼近。

《鼓聲》

一定要去什麼地方:不是往外去,就是往裡去。張著眼,或閉著眼。因為想不到停下來是什麼。必須一個人走到那裡去,只有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

你看黑洞,黑洞也看你。


“No matter how careful you are, there’s going to be the sense you missed something, the collapsed feeling under your skin that you didn’t experience it all. There’s that fallen heart feeling that you rushed right through the moments where you should’ve been paying attention.
Well, get used to that feeling. That’s how your whole life will feel some day.
This is all practice.”

Chuck Palahniuk, Invisible Monsters

2012/09/23

雨夜裡的陌生人

我醒來。巴士已經到終站。
都過去了,無所謂了。

《烈佬傳》黃碧雲

《九月》

想剪頭髮。想穿大衣。想看雪。想躲在各種顏色的枯葉裡不用呼吸。想鬧革命。想重新開始。想永遠結束。想大哭。想大笑。想在初涼的夜裡裸泳。想忘記。想消失。想冬蟲語冰。想鯨呑。想呑鯨。想最好和最壞的。想被窩和山頂。想沙漠和大海。想宇宙和地心。想我從未認識過的自己。想。想什麼都不想。

《週日下午》

所有各種型態的絕望總在這個季節來拜訪你,像個面無表情的老朋友。你都知道他要來了。巨大的雨夜或陽光燦爛的週日下午。下午那陽光會曬得人魂飛魄散。一切毫無意義的事情在明天要繼續開始,你和今天晚上或明日早晨隔著一段理應把握拿在手裡卻毫無辦法的下午。選擇讓人麻痹。絕望讓人麻痹。

或巨大的雨夜。

《雨夜》

森林裡的大屋子,你,坐在桌子前面。潮濕的木頭味和各種蓬勃發展的菌類淡淡環抱你,不放手也不入侵。雨聲填滿了門外的空間,它從雨聲中間走來,你遠遠的就聽見。從山下,或從深深的海底走上來,你遠遠的就聽見。你等著它敲門,你開門,你看見它千篇一律的臉,你讓它坐下來,就坐在你的對面。你倒了杯很熱的熱茶給它。

《過站》

該下車的地方你都沒有下,你想看看後面還有什麼。或是你早就不想動了,雖然還想去什麼地方。身邊的孩童弄出好大聲響,身邊愛人的氣力令你驚訝,你連心怎麼還跳的起來都搞不清楚,只想把頭靠在前面椅背上。話都讓別人說去吧。你想說都過去了,無所謂了,但其實什麼都沒有過去,只是無所謂了。

你把頭和頭髮都放在桌上,頭髮默默地一路生長,像藤類向外攀爬。你閉上眼,睜開眼的時候陌生人已經離去了。你分不出自己在那裡,窗外是明是暗是雨是晴,你想或許你還在夢境裡,頭髮正一條條鬆脫了向下滑。

2012/08/04

三十有數


《記者》

宜室宜家是不可能了,未準是模範出了問題:將過往情人名字一一縫在帳篷的藝術家、獨眼的戰地女記者、外交間諜或各種文官那不倫的妻,終身未婚的女作家一定是大宗、詩人活下來就算勝利、為了無法離婚的情人不婚的、結了太多次婚的、離群索居女演員人橫遍野。

總言之,那些不正經的 - 誰叫穩定生活撕心裂肺。

《船員》

二十上半實現所有二十歲前想好要做的事情,二十下半用來推翻。然後像九命貓,重新再來。你說你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像一個人坐皮筏漂流在海中央,閉上眼覺得更像銀河。

他問你現在要去哪裡?你說只要你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你不想知道。你和他說矇上眼吧我都不在乎,就算去的是金銀島,就算上的是斷頭台,你都笑笑怡怡然然。

《人精》

我都已經想過了。現在我只想什麼也不想。他說春蠶到死絲方盡,你說不 - 你絲還挺多,眉心也沒廢 - 要宰要殺要哭要鬧都收放自如。

只是沒疑惑。有數所以用不著數。該幹啥幹啥。有愛就愛有恨就恨。凱撒的歸凱撒,宇宙的歸宇宙;直行車輛請靠左行,離開時請勿忘記您的隨身物品。

《有心》

那麼,繼續。

2012/05/29

羅便臣精神 of Robinson Road

或許知道我們離開在即,冰箱也鬧脾氣不工作了。簡直像即將被炒魷魚的員工先發難辭職,電器中的硬漢。冷凍庫的冰棒全融了,索性拿出來當紅豆抹茶冰沙吃,吃完過去擁抱冰箱好說歹說,小過一陣,它竟然也就恢復冷度,繼續上工 - 原來不是硬漢,只是缺乏愛耍耍脾氣,老公主病。

七天前的週日下午。六月都要出發上路的兩人突然接到公寓回收的消息,像飛彈穿過屋頂直達客廳,建立好的家瞬間灰飛煙滅,我和室友 Yvonne 兩個環球土匪來不及後悔或是惋惜,腦子裡撤退機制嗡嗡叫,自動搜尋全世界能去的國家、能依賴的人物、能穿戴的角色,能留下的長度;再劃出數條漂迌路徑,看看彼此交錯在哪,可以一起逃亡到哪。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有時候腦裡大聲響著是這個。
或許都一樣。那就這樣吧。- 也就是從一頓飯到另一頓飯的事情罷了。

"我們都有各自毀滅自己的方法。” Yv 面不改色的說。正點上自有弱點。

終究尚未底定;不能底定,底定招致絕望。還在追問、崩潰、好奇、改變。用各自的方法毀滅 - 還願意毀滅。That's all that counts, from Robinson and beyond.



2012/05/10

植心



《人樣》

最終還是推了那個飯局,和他去看電影好了。就算那男子像剛磨好的墨一樣漂亮黑白,乾淨如未開封的吸油面紙。約會新人,為著禮貌,總得做得人模人樣;又為著不要過份,以免對方誤會我有什麼意圖不軌 - 又越是意圖不軌,更要顯得沒有 - 走偏鋒的想法笑話評論就省了,和電影音樂有關的行內指射也休想會中,瘋瘋癲癲的諷刺對方則極有可能當真。

“好看嗎?”
“世紀鉅片。”
“啊?”
“不。” 你只好正色。“很普通。”

別開玩笑了。像個人,像個人,你對自己默念,打直腰桿,把你足以嚇壞北極生物的狂浪妄笑仔細收起,如最嚴寒冬日才會拿出的厚棉被;換上剛好露出七顆門齒的微笑,像尊小津安二郎電影中的老傢俱,務必得體。切記。

... 還是推了那個飯局和毫無想像空間的他去看電影好了,你的惡形惡狀他見得多了。人樣太難了。

《初學者》

高燒後的清晨反覆想著,但完全忘記了那部電影是怎麼結束的。電影裡,80歲的父親在母親過世後終於出櫃,在雜誌上徵友,走進音樂大響的黑暗房間,裡面響著他從沒聽過的音樂,加入電影同好會,交了年輕的男友,體會一生未來得及付出的愛。

他說你總在談戀愛,戀愛之後還是戀愛,第一次你還想反駁些甚麼,第二次你默認,第三次你看著他說 “不可以嗎?”

但戀愛這種東西很奇怪,不是越談越前進,而是越談越回去,從高級班到中級班一路到低級班,到最後什麼都不會了。台詞說了,表情做了,海枯乾了石都爛了,才知道一輩子都是一陣子。

電影裡的兒子38歲,照顧癌末父親的同時,畫著客戶不接受的插畫。父親走後,帶著父親留下的狗到化妝派對,遇見了扮成卓別林的女主角。女主角是個終日飛來飛去的演員,夜半醒來會躲在旅館沒人的廳堂想事情。兩個人面對一場戀愛只覺束手無策。是這樣嗎?就是這樣嗎?就只是這樣嗎?然後怎樣?

快樂之後是空洞,也就是這樣。怎麼開始,怎麼繼續,怎麼結束,怎麼重來,乾脆別來。

又或者像那父親一樣地,讓心長出來。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每次都從頭再學一次,再倒數從最後一次到第一次。

9 8 7 6 5 4 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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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30

四月雷雨


這個房間一定很久沒人睡了。四月的香港,隔幾天總會下幾場大雷雨,每當夏天的熱勢頭要開始的時候,就會重新讓風雨沖淡。大雨常來在清晨,睜開眼,整個房間泡在模糊的藍紫色裡,雨滴打在穿過上面鐵窗的冷氣機,咚咚咚,是一面兒童的鐵皮鼓,那裡有人單手握著鼓棒,心不在焉地敲著,... 篤、篤篤... 篤...... 是不可能再睡著了。

綠。窗外是一片難得的樹林,葉葉中間不算茂密,葉子有半個掌大,雨水下來簌簌呼呼地,涼颼颼。床就臨著一長排窗,每個綠意盎然的早上,感覺不到身在人口密集的國際都市,或若山下是現實的叢林,這裡便是大樹稍的一片葉心。

房間是英國前室友租的地方多出來的,原本堆著的箱子疊了起來,用床單罩住;床特別高,掀開一看,才發現床鋪下竟然是張長方木餐桌,幾個禮拜來一直像一道菜睡在其上。床底下的箱子裝滿書,有理論、文學、電影,和躁鬱患者該如何自處。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要真的能做魚肉也好,食用價值很高。



香港總令我想起英國,右駕、雙層巴士、說英文。兩個在英國的前室友都是香港人,我與一個同住,每天中午散步到港大與另一個吃飯喝茶,像八年前一樣說不完的話。室友Yv是個生命力太強的女子,情緒總在最強的那一段,沒甚麼中間路線還是灰色地帶。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你不告解她也會自己動手幫你心肺都掏出,不許萎靡失神沈潛。身體鼓起全副精神回應,幾天以後人都精神許多。

Nat 與我那杯世界各地的咖啡,八年後總算搬進了另一個小廚房,當年受照顧的我現在會煮會炒,正好報答當年她一次次大廚水準的各種佳餚;然後,又一杯咖啡,在我們戲稱 Robinson Canteen 的桌上開始討論繼續下去在哪裡哪裡哪裡...

現實有時候來拜訪我,大多的時候不。大多的時候見到人,和人說話。我的噩夢、神經質沒有完整生存條件,有時還知覺胸口含著的那塊冰,大多的時候不。他說冷氣機上多放一個踏墊,我說好。四月雷有電沒有雷,發光不出聲;四月雨落在新安的踏墊上,像橡皮悶聲落地,一天算一天的,昨天的我,未來的我,於我一樣陌生。四月結束了。

2012/04/23

電影節,可能

我乘著單程機票來到香港電影節,幾天內會結束的工作後,會待多久,之後要去哪裡,自己也搞不清楚:可能是英國、可能是德國、可能回台北、可能去四川。可能。

因為路線不明,意圖不明,打包變得異常困難,春季之後是夏,但說不定我就這麼去了更冷的地方,直到秋冬。鞋呢?要工作,要行走,要去派對,要爬山,要郊遊,還要什麼?可能是亞洲的車水馬龍,也可能是歐洲的石板小徑,可能是巴爾幹半島的戰後斷壁,或二線城市的渾水泥濘。一個二十公斤的行李裡裝不下的未知性,先裝滿了莫名其妙的各國貨幣。 

無論如何,我上了飛機。坐在尚未好全的傷口上,在飛機上看完要做的劇本功課,海關前長長的人龍,各國各樣各種顏色大小形狀的商人穿著西裝,披著領巾,拿著手機,默默等著入港。

去年夏天相識、秋天共事,至今才見到面的同事在機場接我,兩人像認識了很久,噼哩啪啦就說起來:這是你的證件,這是你的房間,現在去會場,現在吃飯,這裡有人。

有人。 

於是我適應、走路、咀嚼、見人。我站直、睜眼、微笑、握手。若是語言不通,俏皮話就省了。桃紅柳綠,生張熟李:舊識的新識的,繼續的抗拒的,都在這裡了。電影,做夢工業,比誰說的謊大,說的謊好,說的謊長;說的連自己都感動,自己都佩服,說的假的變成真的 ,那就是真的:比真的更好。

多喝一杯。彼此問一聲:你做什麼的?編劇、導演、製作人、演員;大師、才女、小情婦、阿李。子時以後,你想做誰就做誰。灰姑娘們穿著塑料玻璃鞋坐在一邊,下面有長長的腿,上面有長長眼睫毛。南瓜車就讓它走吧,從那個家走出來,就不要回去,破布衣服不穿,地板再也不刷;醜陋的母親姊妹,讓她們去上班打卡吧 - 她們就坐在那裡,等 - 就算沒有王子,等到一個馬伕也好。

可能。

... 我還是看電影吧。

2012/02/28

台南 Tainan

22
灰濛濛的。灰濛濛的。府城。

23
如果我再稍微文藝點,一定會說自己像破了的洋娃娃,背後黑色的線頭歪歪扭扭,活肉上隨意縫縫補補,像手術是在戰地醫院而不是市立醫院執行。

只有打麻醉針會痛,而且正開始覺得痛的時候已經結束了。女醫生喚下刀時只有一種木木的、塑膠的感受,像個橡皮人被剪開任意拉扯。身體裡有個自體長成的子彈,不清楚在刀前還是刀後爆開,壯直爽朗的女醫生一邊和笑話不太政治正確但尚可原諒的麻醉科男同事聊天,一邊從我看不見的股腹拿出四散的彈殻。

子彈在身體裡十多年,肉中的肉,但又不是肉。

看到傷口時是當夜換藥的時候,因為不夠文藝,感覺像塊豬肉。

24
他:你必不會那樣吧?
她:我最會那樣。


很簡單的分類法:事實是人間,純粹感知是天堂,謊言是地獄。是但丁的、Bosch的、花樣百出的地獄。當謊言成立,地獄的大門從此打開,說過的話一一像荊棘一樣攀過來,刺人、暴戾、無限延伸。事實只有一層,謊言有無限次方;事實是死的,謊言是生的,謊言有自己的生命,你無法預測它要去哪裡,它以陰暗的夜和潮濕的夢像癌一樣惡化所有正常記憶。

從此每一句話都是假的,事實不過是地獄的素材,花花草草,塑膠背景。

26
地震來時正在寫的句子:

我感受到的生之喜悅的最大值:不是在性與死的邊界,就是獨自一人。


樓上的小孩總是玩彈珠玩個沒停,那聲響往往像會透過他我之間薄薄樓板垂直掉落下來,直達腦門。數數,從第一次聽到到現在至少六年。樓上如果不是一個想拿世界奧運彈珠冠軍的少年就是戰線很長的失智老人。

27
不處理那些沒有人生供人摧毀的人。

2012/02/23

台北 Taipei


‎28367010 你要寫工嗎
23548571 你要默女嗎
24501592 你要愛匠嗎

你要嗎

1
你延遲了半個月前的第一班飛機。第二班隨即來了。你還是沒有找到一個說服自己上機的理由,整個旅程你的腦子都在找藉口或其它身體部位不會執行的撤出計劃。枉然。掙扎都是枉然。大腦知道但它不在乎。想像力野放。它一直野著。

多麼逼人的熟悉。在理解的語言裡迷失。太擠了。太多聲音侵犯你內裡空間。你聽見所有事。那些已被吞吐和處理的空氣,混合著現金、食物、肉身和混亂的味道。

女人們相互矛盾的想法和無藥可救的行為方式,男人們對女人粗淺的理解、分類、追逐、與踐踏。

那些對你微笑的人:他們甚麼都不要。他們要些甚麼。他們甚麼都要。

你不想被看見。你不想被理解。你不想被擁護。你想念冷。你對剛離開的陌生地感到鄉愁。沒甚麼比熟悉更令人感到陌生。

下雨吹風也都太暖了。你還在那在你離去後被冰封的歐洲。

10
永寧和永春你只能選一個。

14
獵人對獵人微笑,秀出鋒利的箭鋒。“只是這樣,毫無意外。”她說。對方理性理解的點頭,贈予代表幸運的狐狸兔子腳,兩人揮手,轉身而去。

獵人告別其它獵人。獵人保持沈默,在公車上讓座,附贈免費的微笑。

獵人走在一個忘記又重複了無數次的城市,獵人走在深深的森林裡。猛禽都不在路上;路上成雙的小動物輕輕跳開,移動的植物雙眼無神。獵人在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一個眾人都知道卻不會想到的地方。

獵人在洞穴坐下,避開所有獵場。獵人縫補衣衫,或許還輕輕躺下;獵人看著牆上的狩獵圖像。不動聲色地往下沈。她的狩獵是藝術,不是追逐;無關拿取或掠奪。甚至無關獵物。她的藝術是讓自己從內裡強大同時一點點往外輸。

22
我生命中最真實的感覺都與真實無關。

2012/02/16

危險療程 A Dangerous Method



"What's your interest?"
"Suicide and inter-planetary travels."


大衛科能堡的《危險療程》再次令我在座位上動彈不得。片中敘述榮格與俄國猶太裔女病人莎賓娜‧史碧爾埃的一段情如何改變兩人人生,以及早期心理學的發展。一向不喜歡電影裡的歐洲人說偽英文,但舞台劇改編的劇本太精準,四位演員 - 包括在《Shame》以後便輕易取代 Ryan Gosling 的 Michael Fassbinder - 讓我忘記了他們明明應該說德文的事實,只記得一句句台詞。

科能堡仍然一個多餘鏡頭都沒有,從莎賓娜到榮格的瑞士診所開始,兩人從病患醫生變成師徒、變成情人、最後成為心理學界旗鼓相當的同儕。莎賓娜那接近死亡的愛深深震撼榮格,致命引力卻令他害怕而走開。兩人最終保持冷靜與距離,成為早期心理學的重要學者。

兩人和佛洛依德三人在維也納學界活動,劇中的背景維也納不過是幾個禮拜前的回憶,他們常去幾個咖啡館今日仍然,聞名的咖啡館文化也一樣,一年裡的最後一個禮拜我哪裡也沒去,徘徊在城市不同角落的幾個地點做幽靈...... 喝各式各樣的維也納咖啡,奶油、酒精,冷天裡層層疊疊,一份炸肉排、燉牛肉、糕餅甜點。抽著雪茄煙斗的學者銀髮燙貼,一身筆挺,慢慢地翻看夾在樂譜架上的報紙。長得像葉利尼克的琴師姍姍來遲,黑色絨面的長洋裝不確定要貼緊還是分離,坐下手底一首月河,像麻木的精神病人口裡吹著本該歡愉卻平板的調。

一種愛能揪出人的本質:開始像黑洞一樣引人神秘,過程像死亡一樣割人華麗,輕易模糊人生其它細節;就算最後能提出理智逃命,那持續抵抗它的意志就足以消耗所有生機,留下呼呼作響的空殼。

“Sometimes you have to do something unforgivable... just to be able to go on living.”

誰足以捲走我的一切。

我理智卻淚流滿面只因那不可承受之輕外的共振、包裹與摧毀。

2012/01/25

寫故事的人

1
隔壁的男孩終於開始尖叫了,在他反覆掙扎、踱步、打滾、大叫十數分鐘以後。五分鐘前,我幫他撿起他扔在地上的菜單,交給他長相溫柔但齒顎不正的母親。大人們交換微笑。

“芬力,你該甚麼?嗯?”男孩的父親對男孩暗示著。
男孩撇過頭去尖叫。“我不!”

我和他友善的母親在咖啡店裡分享一條長椅,她持續對店裡其它顧客投擲抱歉的臉色。男孩的父親,一個長著溫順眼神、整齊柔軟的栗色短髮、卡其褲、襯衫外套著洗了無數次的針織衫,滿臉寫著好丈夫長相的男子,和他們始終睜著好奇大眼、相對乖巧的女兒坐在對面。丈夫長得像奧斯丁小裡默默等待許久,最後無怨無悔收下遍體鱗傷的主角妹妹的男配角。不,甚至不是那樣。是娶了長得並不出色也不特別聰明但對和善的三妹的男配角;是到男主角家過暑假的富有堂弟,一輩子認識的適婚女性不超過一雙手。

一男一女,功成圓滿。接下來十年他負責照相,再來十年負責把貸款付清,最後他負責戴上眼鏡看報,直到他忘記怎麼穿褲子為止。

男配角和男主角最大的差別是,吃起飯來那種避不開的傻像。

但他是怎樣的一個好人啊。

2
想像你的人生是本書,你要一個怎樣的故事?自助手冊總這麼說。但我寫的故事這麼多,而且從來就不擅寫長篇小說;但我喜歡的故事都像一雙從喉頭伸進內臟的手,在過程中反覆往不同方向扭,逼得人在座位上動也不動。自助手冊應先聲明這方法並不適合作家劇作家使用,自助手冊應指導作家劇作家趕緊加入勵志行列掙錢過個值得被尊敬稱羨的生活。

沒辦法把自己鑲進故事裡,因為我不是故事,我是寫故事的人。寫故事的人不能寫一個已經寫好的故事,寫故事的人要故事告訴她,她所不知道的所有。

3
但我也能誠懇建議他人過這樣的生活。

趕緊找個好女孩,結婚生子。”
“是的,好男孩和好女孩結婚,微笑,生孩子,迎接中年危機。”
“中年危機不是不結婚就擋得住的。”
“...... 那也是。”

4
寫故事的人抬起頭來,她所寫的人都離去了,換上了一群新面孔。長著憂愁表情的美麗男童,金色的波浪框住他的面孔。他身邊正接受癌症治療,往蒼白面孔打上精神的光頭母親。讀著某種工具書的熟年男子,紅底白字的書皮明指 - 如何能改變你的生活 - 就算他配著銀髮的削瘦面孔氣質良好,看上去已經走到了那生活的底端……

寫故事的人沒有面孔。

2012/01/22

永遠的一天 Forever and a Day

廣場

我該把彩燈結在誰家的聖誕樹上
哪一個幸福的窗戶

暈黃的燈光
誰有一個幸福的生活
讓我張看
因我的樹著火
我的窗口
已成廢墟
只因我執意尋找
一片不存在的
完美雪花
只因我不能正視生活
若它不是一幅圖畫
只因我沒有建立生活的能力
徘徊在無人的大廣場
一再流浪
等待被收留
和逃亡。



週日,完美的天氣。臺灣駐在荷蘭的老朋友聽說我在鄰近小鎮,開了車來探我。我和克里斯先生跳上他的小車,三人開著車到一個只有四條街的迷你鎮,克里斯先生說:你不是有小鎮症候群嗎?試試迷你鎮能不能治癒你。

小鎮在一個小國裡,我在小國的這個小鎮已待了一陣子;這是我此次張看的窗戶之一,克里斯先生是窗戶的主人。我們相識在某個會議,會議裡的人從世界各地飛來,介紹我們認識的共同朋友這樣說:這是克里斯多夫,他讀村上春樹。

是嗎?你讀過“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嗎?”
- 我不確定,似乎沒有。
你是獨生子嗎?
- 不是,我有姊姊和弟弟。
那麼不用讀了,你不會懂的。

只要一杯紅酒,我說話就會變得這個樣子。也或許我說話一直是這個樣子。我忘記後面還說過了什麼,我甚至忘記這段對話是對他說的。一般若沒有寫下或重敘,我的記憶力只有十天左右。隔天的對話我也幾乎忘了,但提到了他的國家,而且事後發現他的側臉鋪蓋在某張並不是以他為主角的照片,雖然至今我也不太認得出那是他的側臉:除了短期記憶真的很短以外,我辨識人臉的腦神經也很不可理喻。

- 所以你是哪裡來的?
四處。臺灣、加拿大、英國。你呢?
- 比利時。
啊你就是那個沒有政府的國家。
- 沒錯。你對中國看法怎樣?
我覺得國族主義有點落後。
- 我不能同意再多了。

伏特加湯尼:可以說一句話就不要說三句話,在有人聽懂的狀況下它會一直持續那樣。克里斯先生就是那種聽得懂的人,而且有一個親友完整、軟硬體兼備的幸福生活得以張看造訪;最重要的是,我想他就算不期待但也並不介意誰開飛機來撞毀他整齊穩當的雙子星大廈。

比利時比臺灣小,但除了有三種語言外,各個城鎮的輝煌歷史都足以讓居民想像自己與他人完全不同,要想團結,問題很大。主要的北部荷語區和南部法語區掙扎多年,從 2010 開始一年多的政府難產狀態,一直到我抵達的前一個禮拜才有結果。組成政府的時間之長足以打破伊拉克無政府的世界紀錄,但國家不但沒失序,經濟狀況還提昇了點,讓各國開始懷疑政府有何存在必要;而組成政府的反覆過程像個荒謬充滿超現實色彩的諷刺劇,但因為是 René Magritte 的出身地沒人特別為此感到意外。

三人坐在小車裡,在陽光難得燦爛的下午來到迷你鎮。四條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迷你的廣場中心坐著石像,旁邊是迷你的教堂和迷你的餐館,似乎是今日唯一開門的一家。在裡面吃了地道的奶油白菜裹火腿、咖啡和現烤蘋果酥,店裡幾個獨自坐著的老人露出世界認知被稍稍動搖的臉色,隨即故作正常地回到報紙和空白的凝視裡。

“他們回家有事可以和太太說了。”
“這下大概以為中國要來接收他們的迷你鎮了。”
“這裡的居民若臉書有四十個好友應該就算萬人迷了。”

一切都慢呑呑地。麥桿發光,天空和運河的顏色鮮明,是梵谷描繪的景色。三個人迎著冷風走到運河邊,一點點一點點地說著話,一邊瑟縮進領子一邊拿起相機。零度的天氣把景色凍進腦裡,沒有發生什麼事情,說什麼都忘了;因為簡單,可以在腦海裡重放,來回散步,開窗關窗。

在窗外觀望因我無法建立自己的窗。無論聲援的鑼鼓聲多響亮,掀起蓋頭,真實生活的扁平面目總讓我感到驚嚇。客旅讓我冷靜、放鬆、堅強。移動在某些時刻,忘記主辭,忘記所有前因後果,對世界世情的所有懷疑。只是在那裡,只是在這裡,這一刻,永遠的一天裡。

2012/01/04

身分的徘徊─永遠的《邊境國》



讀完好書後一時發作寫的,後來(似乎是)發表在第二期的《走台步》。人有網路隨時可以買到好書;人在港台可以免費拿到介紹臺灣的《走台步》。



後現代的焦慮不是道德的焦慮,是選擇的焦慮。在一切崩垮、被挑戰的年代,人們必須迅速在眾多選擇中找出屬於自己的標籤,往身上最明顯的地方貼,才算是給了社會一個交代,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托努的《邊境國》看似討論東歐和西歐、男性或女性、現代性和非現代性、生者和死者、童年和成長、現實和非現實的碰撞和權力關係,但其實更是站在兩者其中,不選擇也不焦慮,對著定義模糊的陌生人,敘述著《邊境國》的一切。

那聲音來自一位出身愛沙尼亞的翻譯,他到了法國,遇見了對他有興趣的情人,他接受了情人的邀約,搬進了他的公寓。公寓裡有他“一直夢想著擁有”的玻璃傢具,床放在挑高閣樓上,他“熱愛”那充滿戲劇性的樓梯,像是活在劇場裡,而他是戲裡“咀嚼著陰暗的念頭”的主角。他著迷了。他著迷與這個公寓,卻同時發現那著迷本質的虛無和實際的不堪(最後我終於明白這些玻璃是不會乾淨的)。

公寓的主人──一位擁有社經地位,能夠以西歐視角觀看、空談各種政策與論述的年長教授──並不受作者青睞,他在與他共處時感到自己是出賣身體獲得資源的婊子,坐在他的對面不是想把他推下身邊的運河,就是冰冷地拒絕他感受到的情慾。他厭惡他西歐人的天真,也厭惡同樣來自東歐的同胞;他對櫥窗中精緻的商品感到可笑,同時嘲笑窗外那些和他一樣買不起這些商品的人。兩者都讓他討厭。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所有標籤,隨即伸手一一撕下,隨手丢在路邊。

那他在哪裡呢?他像遊魂一樣走在城市裡,只是觀看。他像赫拉巴爾一樣處處看見底層的珍珠,但他不在他們中間。他保持著距離,像一條鬼魂。東歐貧窮的童年不停追上:祖母的嘮叨、難聞的氣味、溼冷的森林、陳舊的傳統……他離開那個城市,逃離了那一切,但他的逃離沒有終點,因為自由只存在移動裡,一個永遠無法掌握的概念。於是他再次摧毀巴黎的一切:情人、公寓、正當身分。再次上路。

“邊境國”在歷史上指的是位於西歐與俄羅斯之間的國家,“為了防止蘇聯共產主義擴充”而存在,換句話說,邊境國不是身分,是身分的徘徊,是曖昧、是隔離、是拒絕。書裡的主人公離開了地圖上的邊境國愛沙尼亞,但他到的地方不是身為拒絕者的西歐,也不是被拒絕的俄羅斯,而是形而上的邊境國:身分在那裡是流動的,不斷被重置、推翻;只有意識,幾乎透明。而愛與被愛、慾望和被慾望,像自由一樣只能在距離外的想像中被挑起,復而在觸碰的當下崩跌,被輕易地閃身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