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30

市井
































第一次見 Fez 古城是晚上﹐走進城門還以為自己到了聖經時代﹐昏黃色燈光映出滿地塵土﹐驢子拴在路邊﹐大鐵鍋裡燉著不知名的食物﹐人、動物、食物、夜晚的味道渾濁著﹐週圍的人張大眼看你﹐眼白映月光生生亮。我們像降落錯誤的飛行員﹐趕緊倒退著撤出去。折騰半晌在新城找到旅館﹐走在路上﹐一切看來清潔、新潮、衛生。Kuba 連聲稱讚 Fez 好﹐聽了幾次﹐我忍不住開口﹕Kuba﹐這是銀行區﹐你當然喜歡。

法國銀行開滿兩道。新城離古城半小時的腳程﹐古城才是旅客來此地的原因。城牆外今千年的墳頭擋住了古城的擴張﹐活人好搬﹐死人卻誰也動不了。於是成就了一地兩景的風格。我們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次。市井裡包羅萬象﹐自然迷人﹐是 Unesco 認證之地﹐什麼也不准變。於是幾百年潮濕窄小的房子裡住的是最貧窮的人﹐用百年以來的方式生活﹐死古蹟裡住著活古蹟﹔死古蹟習慣了被踩﹐活古蹟習慣了被看。

老街如巨人肚腸﹐沒人帶準會迷路。泥洞裡坐著幾個里長模樣的傢伙﹐牆上掛著鑰匙﹐初來乍到的人到這裡找房子﹐“里長們”再帶你去看。一切都是人治。老城裡有一日喚五次的清真寺﹐有孩子上的可蘭經學校﹐有巨爐灶燒木片供熱的公共澡堂﹐有烤麵包的泥爐﹐有刻墓碑的石匠。此地獨有的是皮料染坊﹐純天然的染料和處理皮的鴿子屎同時發出惡臭﹐工人在染缸裡爬上爬下﹐人皮也染了色。這景象就藏在巷子深處﹐外表根本看不出來。

我像到了一個安排良好的再造文化城﹐但演員卻都是真的。

2008/10/16

兄弟們 三

新城是到了﹐但四下荒涼﹐怎麼看也不像旅館﹐倒有點像警察局門口。只有問門口西裝筆挺的官樣人物﹐大家好奇地圍過來看那地圖﹐一年輕駐警急欲表現﹐很快地指了路﹐我們依言走到下個路口﹐仍然雲霧中。見一男人從公寓大廈走出來﹐又上去問﹐他解釋完﹐指指身後的兩家餐廳﹐說“好吃﹐把行李放下後﹐過來吧。”

與膚色衣著無關﹐是當地人還是遊客一向很容易辨認﹕鬼鬼祟祟﹐神色緊張的是遊客﹐天塌下來一樣翹著二郎腿的是當地人。當地人不用你說﹐看臉也知道 你需要什麼。迷路有人來指路(雖然每個人說法不一)﹐找不著早餐有人指點你哪裡有齋戒月做外國人生意的 Café。我們在 Fez 新城吃完了法式早餐﹐轉角就是一傳統市場﹐我們正端詳市場外寫價錢的白板﹐突然從後面角落走出一巨人﹐看看至少有兩白多公分高﹐穿白襯衫牛仔褲﹐問我們是 不是說英文﹐我們驚懼地說“是”﹐對方隨即自我介紹他住 Virginia﹐我說我也住過附近的 Rockville﹐對方臉色大喜﹐說要帶我們看看他從小長大的市場﹐帶頭就走了進去。

市場不大﹐鋪上白瓷磚的攤位賣著不同的東西﹐鴿子洞一樣的排著。路口的肉攤傳來現宰肉品的洗練腥味﹐他介紹這市場是法國人建造﹐撤出前許多攤位都送給了當 地人﹐他家人都還在裡面工作。走到市場中間開放式的橢圓木頭鋪位﹐走來一當地漢子﹐他介紹是他兄弟﹐平日在這鋪位賣魚鮮的。齋戒月店鋪只開了一半﹐他問我 們吃了沒有﹐說他家就在市場旁﹐邀請我們去吃早餐。也不管我們還在客氣緊張﹐就往市場後面走過去。果然有一小白平房﹐門口掛著鳥籠﹐小家庭的模樣。他說他 從美國回來省親﹐自己都忘記了是齋戒月﹐隔天一早興奮的向市場衝﹐撲了個空﹐一個人都沒有。他說美國早上 7 點就擠滿上班人潮﹐這裡的狀況讓他莫名其妙。 “I was thinking, fuck, nobody is working anymore?” 一口美國口音﹐我們當場覺得好笑。

只知道他現在在紅十字會做事﹐怎麼會一個人到美國﹐怎麼生存下來﹐其中的大文章來不及問﹐海角天涯去了。

那日找了旅館﹐放下行李﹐回頭去第一人指給我們看的餐廳﹐一半座位在騎樓下﹐很像台灣的熱炒攤。適才那人坐在餐廳前一臉笑意﹐大哥一樣地上來打招呼﹐像個滿臉笑意的洪金寶﹐原來是老闆本人。在 Fez 的三個晚上﹐我們每天光臨﹐吃烤雞、炸海鮮、沙拉﹐和服務生都熟了。這老闆和服務生都很像幫派人物﹐大概是金盆洗手做些小生意﹐每晚見了我們便豪氣地過來打招呼﹐勾著陳的肩膀問好。餐廳不遠的路底是 Fez 最大的清真寺﹐晚上八點左右散場﹐從來沒看過這麼多男人同時出現﹐橫眉豎目地教人害怕。正想回教國家果然是男人的世界﹐熱炒攤子坐到半夜﹐女人越來越多﹐張張咧咧地聊天吃飯﹐看也不看我們一眼。說真情﹐還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事情啊。

兄弟們 二

天初亮﹐駱駝連番醒來﹐嗷嗷地叫要上工﹐一樣兩個小時的騎程後﹐再從沙漠邊緣坐十四個小時的野雞車到古代的皇城 Fez。開開停停坐了九個小時﹐沿路大站小站皆停﹐一站比一站遲﹐適才凸著眼威脅同行隊友交行李費的工作人員搭著後門爬上爬下﹐香蕉、貨物、腳 踏車一一拉到車頂上。晚上七點﹐乘客全下了車﹐窗外怎麼看也不像目的地﹐頓時惶惶然不知所措﹐只有請陳下去問問適才帶腳踏車來的白衣紳士。對方見陳會講法文﹐意外非常﹐拉著他聊個沒完。

在摩洛哥同性戀是犯法﹐犯法是要吃上牢獄的。雖然路上看不見光明正大的同性戀“罪行”﹐男人的情誼特別緊密﹐時常可見兩個大男人十指緊扣過馬路﹐或走在路上勾肩搭背。我們過了一陣子才搞懂這些 Social Code﹐兩個男人聊上幾句﹐會不時以手拍拍對方肩膀、雙手、腰際以示親昵和信任。離去時用手指一指你﹐再以手掌拍拍心臟處﹐示意“你在我心底”﹐或“我記得”﹐說回教國家保守﹐這些手語卻親密的不可思議﹐不過是只限男人之間的情誼。

那白衣紳士問陳哪裡來的﹐驚訝道“中國人不常出國玩吧 ”(此言差矣﹐但到摩洛哥的的確不多)問飛行遠不遠﹖陳說我們是倫敦飛來﹐不遠。問在倫敦做什麼﹖讀國際法。對方開心﹐表明自己在 Casablanca 做律師﹐算是半個“同行”。對方是虔誠回教徒﹐這才知道原來眾人下車是去附近清真寺﹐做開齋以前的最後一次祈禱。他說法律規定國民要虔誠﹐但真正懂得伊斯蘭的人不多﹐解釋可蘭經從來沒要強迫他人信奉回教﹐而回教的真義是在可蘭經中。他說齋戒月不但能清心重建和神的關係﹐還有省錢的效果。說自己平日喜歡一個人騎腳踏車到山林裡遊玩﹐一去一個月﹐吃餅果腹﹐很“省”。怕陳不知道餅什麼樣子﹐隨即拉了他回車上﹐從自個兒包裡拿出一剛出爐的熱餅﹐見我們在陳旁邊﹐ 要他分給我們都嘗嘗。此時車慢慢開出﹐大伙都上了車﹐他說別急別急﹐他們認識我﹐這倒車至少還要十分鐘。急的車上的古巴兄敲玻璃大叫﹐就怕我們丟在這號稱 “小瑞士”的 Fez 外圈﹐一去不回頭。

真到了 Fez 已經是晚上十點。公車站附近的計程車沒人看得懂新城的路﹐一些人連法文也不講。我們帶著地圖問了不少人﹐大家都搖搖手示意沒辦法。一男人奔過來用英文問我們多少人﹐去哪裡﹐說五個人不能坐小計程車﹐要坐就要坐 mini van。問問開價多少﹐“五十”。我們搖頭。陳和古巴繼續去問﹐解釋半天﹐乘客從另一邊坐上車﹐一輛輛地開走。我和古巴女友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唯一說英文的男人問我哪裡人﹖隨即豎起拇指﹐“奧林匹克﹐厲害啊! 中國人是一等人。”京奧的國民外交此刻起了作用﹐對方二話不說﹐為我們找了一臺車﹐衝向 mini taxi 說了幾句話﹐把正從另一邊上車的乘客趕走﹐一路把我們載到新城去了。

2008/10/09

兄弟們

說了摩洛哥不少壞話﹐這篇要來稍稍平反。事實上熱帶國家人普遍熱情﹐真誠的人也不少﹐我們第一日就有年輕英俊的 Mohamed﹐半自學的英文好的不得了﹐穿一件皮衣牛仔褲﹐帶我們走叫 Souk 的傳統街市﹐街市裡見有當地人陪﹐不來喚拉﹐價錢也誠實不少。和我們聊了不少當地狀況。他說高中課本上用中國人做榜樣﹐因阿拉伯人普遍不愛工作﹐不勞而獲 的心理居多﹐於是課本把中國人日夜工作的精神拿出來做例子研究﹐要學習亞洲的工作倫理。

摩洛哥和台灣還真有點像﹐如迷宮的傳統市級裡分門別類﹐等走到了當地人買鞋子的地方﹐那一模一樣的貨品﹐貨架﹐除了場景旁站著摩洛哥人﹐絲毫分不出差異來。Marrakesh 的夜市從五六點開始﹐一路鬧過午夜﹐沿街走過﹐充滿各攤的叫賣聲。老闆對自己的手藝有信心﹐不斷給你添茶送麵包﹐又拿出自家榨的綜合飲料給這些外國人嘗嘗﹐一餐下來﹐送的比賣的還多。

進沙漠前我們已經看了不少奇景。亞特拉斯山脈左右高的高﹐低的低﹐光禿的山壁上有風幾萬年吹出來的脈絡﹐河谷中有冰河遺跡﹐盡是地理課本上會出現的圖例。綠洲肥沃地在兩片山壁中出現﹐當地人住的 kasbah 就蓋在黃土山壁上﹐除了開出的黑色小窗﹐跟山壁融成一片﹐看不出是什麼年代的古蹟﹐因千年來技術都一樣。

下榻在河谷中的旅館﹐老闆吃完了飯﹐拿著薄荷味道的水煙向我們借火﹐燒著紅紅的煙片要我們分享。我們輪流抽著水煙誇讚他的世外桃源﹐他很愉快﹐我問起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女兒﹐他一一回答﹐隨後和我們聊起他的旅遊經驗﹐我問﹕和家人去麼﹖他笑﹕當然不﹐一人上路才好玩。隨即話鋒一轉﹐說希望下一站就是中國或日本﹐能娶個亞洲女孩回來。看他滿臉誠懇﹐這才想起回教能娶四個老婆。問我﹕你覺得她們會喜歡我麼﹖我說﹕帶她們來這裡看看。煙片慢慢變小﹐四人被水煙燻的暈陶陶﹐天上群星都模糊起來。

來之前剛下過暴雨﹐附近的農田都淹了﹐拍出來的照片像新聞照。地陪帶我們走過田埂﹐說四年淹一次水。作物奄奄一息倒在黃土地上﹐母親在泥混的溪流中洗衣﹐小孩背著更小的小孩在旁邊玩泥巴﹐沒有人驚慌痛哭﹐日子一樣過去。當年去北越看見女人耕田工作﹐男人就坐在路邊聊天﹐這裡是女人在室內織地毯﹐男人不是在外面聊天就是禱告﹐不然就一個人坐門口﹐天長日久地往外看。

地陪帶我們回家﹐先喝了茶﹐介紹地毯的製作工法﹐然後到樓上一片一片鋪開來看。動物毛皮的味道層層疊疊地蓋住整個房間﹐有羊毛﹐有駱駝毛﹐就是沒有驢毛。我們聽著他介紹﹐樓下一只驢子放聲大哭﹐穿過勾花窗門一聲聲傳過來。地毯五顏六色的打開﹐再一一被捲起來。你買吧﹐買吧﹐買吧 - 古巴妹妹買了一張亮黃色的毯子﹐他坐上當地人的摩托車﹐找這沙漠中的ATM去了。

我們在日落時坐上駱駝﹐爬上第一個沙丘時已經遲了。一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沙丘上上下下﹐領駝人不知看哪顆星找方位﹐駝峰上的我們連前面的背影都看不到﹐只能靠聲音才知道彼此還在。黑暗中從沒看過這麼亮的星﹐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就要這樣無邊無際的走下去。待我們把駱駝“停”好到營區的時候﹐四望除了我們已沒有別人﹐連遠方城市的燈光都見不著﹐說是到了另一個星球也不為過。一行人蓋著毯子就睡在天幕下﹐看著鋪天蓋地的星宿﹐你捨不得閉眼﹐還想著﹐已經睡過去了。半夜溫度驟降﹐一冷睜開眼睛﹐探照燈似的月盤從東方照過來﹐魔魔地要爬到頭上﹔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月光﹐直直照到心裡去﹐冷颼颼地喚你來陪她。

摩洛哥過招三十回

選擇離開英國前去摩洛哥實在是因為飛機方便﹐想想以後要飛非洲更不容易﹐還是趁現在跑去。現在回想實在好在去了﹐再老個幾歲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坐駱駝進沙漠這種東西說來浪漫﹐事實上男人痛苦(因天生多了一些不適合駝峰的東西)﹐對女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四個小時下來屁股似剝皮﹐隔天還要坐十個小時的野雞車去下一個城市)﹐但照片拿出來每張都似雜誌封面﹐只能心想為藝術犧牲﹐再痛也是值得的。

摩洛哥幣小﹐生活水平和台灣差不多。歐元英鎊在這裡好花﹐若把英國水平削半﹐到了這裡仍是幾倍的暴利﹐外匯對他們誘惑太大。於是不坑白不坑﹐成了今日的狀況。在這國家做遊客痛苦﹐做誠實人更痛苦。摩洛哥官方語言是法文和阿拉伯文﹐他們彼此間只用後者﹐在遊客面前更是。我們的朋友 Mohamed 和我們走在路上﹐人不拉我們會拉他﹐用阿拉伯話嚷著能給他巨額回扣﹐請他帶我們進去。在路上買了仙人掌生出來的甜美水果﹐用法文問多少錢﹐推了攤子出來賣的老實人連法文也不說﹐用阿拉伯文說了一個數字﹐幫忙翻譯的路人使著眼色﹐示意對這些遊客何須心軟﹐幫他叫了十個 Dirham﹐還是便宜﹐只是自然和”當地價“不同。

我們防他們﹐他們自己也防自己。第一天晚上我們坐在賣羊頭肉的攤子幾分鐘﹐已經見識了多種騙術。當地老人吃完了想跑單﹐被老闆叫住﹐硬是伸著手等他拿出錢來。等換了我們結帳﹐一直笑顏如花的服務生找回來的錢怎麼看都是錯的﹐問他﹐他還想找理由開托﹐說是給了特別的醬料云云﹐被正氣凜然的老闆一聲吼住﹐霹靂扒拉的斥責幾聲﹐一邊手上拿鈔票想把零錢找開﹐賣煙的小販把銅板遞過來﹐沒兩秒又被喚回﹐估計給的也是錯的。對著做了兩代生意的當地老闆也是這樣﹐做遊客的當場懂了﹕被騙是常態﹐不長火眼金睛是你豬頭。

思路一通﹐路上自然順暢許多。這裡沒有標準定價這回事﹐買東西殺價﹐旅館能殺價﹐連飯館都能殺價﹐一切天經地義﹐是文化一部份﹐不殺不得尊重﹐被宰是你活該。買賣不傷感情﹐他敢往天上開﹐你就敢往地上殺。他當你是害羞大方的日本觀光客﹐你自然也得表明立場﹕是貨真價實奸詐狡猾的中國人。對方氣勢馬上削了一半﹐唉聲嘆氣地把貨交出來。

這裡絕對有古道熱腸的俠客﹐只是沒有白吃的午餐。小費在這裡叫“baksheesh”﹐字根是波斯文的“禮物”﹐這禮物不用你心甘情願給﹐在清真寺都會有僧人伸手來和你要﹔也不必擔心他說了你聽不懂﹐對方早和國際接軌﹐對著你東方面孔叫“tips”而不是“pourboire”。

語言越好越主動的﹐越愛吃這碗外國人的飯。女騙子會上來說此地有 Jazz Festival﹐旅館全滿﹐要就住她的面海小屋。你表示沒興趣﹐她就帶你去旅館﹐用阿拉伯話請對方報個兩倍價﹐她好收一半回扣﹐你把旅館殺個底價﹐她會直接上來和你要“手續費“。會幾句英文的計程車司機都不跳表﹐10塊的車程從40塊開始叫。這些人見了外國人便如蒼蠅見血﹐帶著各種語言﹐一擁而上。

“講價”是過招的主要戰場﹐講價時要演技精湛﹐對方如何威脅﹐如何態度駭人﹐吹鬍子瞪眼﹐都不可示弱﹐最好假設懷裡揣隻槍﹐必攻無不克﹔對方越凶﹐你就越凶﹐對方越軟﹐你就越軟﹐百試不爽。價錢一旦講定﹐交錢交貨﹐大家都開心﹔但若對方開始騙人﹐送他個白眼﹐拍拍屁股走人。切忌價錢沒說清楚就接受服務﹐結局往往變成勒索﹐要演一場大戲才有可能了事。

把這些放在心裡﹐見怪不怪﹐就會開始遇見真正的朋友。

2008/10/05

好人古巴

說我們是在沙漠遇見的也不為過。只是好人古巴不是住在沙漠裡的沙哈拉威﹐而是住在英國小鎮 Bristol 的波蘭學生。我們遇見的場景也不是沙漠中心﹐而是 Marrakesh 小巷裡的集合處﹕他和女 友妹妹一起報名了沙漠之旅﹐和我們一樣要坐兩天的車﹐再騎兩個小時的駱駝進去。好人古巴和女友一看就是好人﹕政治系﹐男的讀發展研究﹐女的讀國際關係。不時有政治正確式的反諷笑話出現﹐在傳統街市裡向雇來的導遊問當地的貧富差距﹐在示範做地毯的當地妻子面前問丈夫﹐你們這裡女人都上不上學﹖

剛開始是愉快的。大家帶著笑臉分享四處被收小費的經驗﹐彼此訓練些英國式的自我諷刺﹐世界村的模樣。從沙漠出來﹐摩洛哥的高潮也結束﹐而沙漠還是容易的地方。開了兩天車只說法文和阿拉伯文的導遊把人載到野雞車站﹐跑進去通報一聲然後守在裡面等回扣﹐賣票的人出來﹐惡狠狠地用英文向你叫價﹕a hundred Durham, pay now! 我兩眼一瞪﹐只有好人古巴﹐沒多想就把錢掏了出來。給錢也不完事﹐另一個男人等在車旁大叫行李費﹐行李費! 這次學乖了﹐他一行三人就坐在車外堅持到開車﹐什麼都沒發生地連人帶貨一起走了。

虛張聲勢是此地男人的個性。齋戒月從日出到日落不得進食﹐白日男人脾氣都不是太好。高失業率讓四週充滿無聊的年輕男人﹐沿街對我們大叫: Jopon! Jopan! Konichiwa! 在路上彼此挑釁叫罵是家常便飯﹐繞著公眾街市比誰丟人現眼﹐毫不扭捏﹔偶然幾次動手也是拉拉扯扯﹐不甚嚴重。時常覺得自己身在小學操場。公車上也要來個這麼一下﹐阿拉伯文稀裡糊塗地連串﹐口沫橫飛地對售票員嘶嘶叫嚷﹐售票員沒反應走開﹐他倒揣了張皺巴巴的綠色票子遞過去。嘴巴硬歸硬﹐必要的時候﹐身段倒是滿軟的。

這虛張聲勢裡還有一種欺善怕惡的心理。敬老愛幼在這兒是看不太到的。老人往往被嘲弄﹐蹣跚地拉著手杖棍兒要追打。觀光客被視為一種蠢貨﹐可能日本觀光客更為甚﹐一有機會就漫天開價﹐就希望覷一筆吃半年。和台灣狠刮陸客的行徑沒兩樣。可能也因如此﹐我們多少習慣了。對方敢開我們就敢講價﹐被變相勒索時也能在廣場就發作起來﹐大吼大叫的看誰難看。再怎麼說也是開發中國家來的﹐要比狡詐粗俗也可一拼﹐都當一種文化體驗就好。

這經驗對在西方世界長大的好人們顯然很不同。討價還價的交易法﹐無孔不入的榨金術﹐都原始的讓他們很害怕。他們時常覺得恐懼不安﹐對人不信任﹐凡事都看不滿意。政治系學來的政治正確大概沒有尊重他人文化這項﹕於是喜歡挑下午大家餓得發怒的時刻進傳統街市﹐用英文抱怨感覺不安全﹔在白日大街上若無其事地拿著麵包大嚼大吃﹐被路人唾罵反過來嫌別人無禮。好人情懷發揮在因為某部法國電影而堅持吃某家餐廳 (因為餐廳老闆老的很像電影主角)﹐或是遠遠地掩鼻同情染皮工人可憐。因對”可憐人“存有戒心﹐幾日下來一個當地朋友也沒有﹐倒是一本英國圖書館借來的旅遊書快要翻爛﹐開口就是"The guide book says......﹐"真實文化在面前不會看﹐睜眼瞎子摸大象﹐讀書人。

好人古巴能在沙漠帳篷裡長道尤努斯的微型貸款﹐也不管大家是不是耳熟能詳或是有沒有人在乎。也能對沒去過的國家侃侃而評﹐恨不得把看過的新聞全反芻出來﹐隨時做出善惡好壞的道德批判。好人古巴疑惑﹐為什麼摩洛哥人好人的這麼好﹐壞人的這麼壞﹖一提中國就全身汗毛直豎﹐把CNN全背出來﹐眼神有點當年紅衛兵的發狂神采﹔只是得打左派還是右派﹖真令人混亂。

別人不過要賺他錢﹐實金實戰﹐無法滿足他單向的慈悲。好人還是加入空投救援部隊﹐免得著陸弄髒天真的情懷。免得沒啤酒喝﹐免得沒冷氣吹﹐免得被蚊子咬﹐免得壞人太壞。善哉善哉。

2008/10/04

Between Extremes

兩天內從北非飛回歐洲﹐又從歐洲飛回北美﹐摩洛哥帶回來的腸胃炎加上飛機上得來的感冒﹐到家時二話不說就病倒了。病裡昏昏沉沉地看著那幾箱千方百計帶回來的行李放在這個待了八年長大的家﹐只覺得怎麼也不真實。西西里和摩洛哥帶回來的照片成堆成堆地在電腦裡﹐一看前者就流口水﹐看後者又肚子疼。還想再去海邊吃個醋溜章魚﹐或是剛生剝開的海膽。或是坐著 Luca 的船邁阿密風雲一樣地出海﹐再以炸物塞麵包及生果 Gelato 作結...... 然而我在這裡。像個時空膠囊﹐山下千年﹐天上一切沒變。

過去幾年的事頓時像場夢﹐只是醒來身邊多了個人。再去鏡子前看看自己在北非晒黑的臉﹐和還在歐洲的朋友聊聊天﹐怎麼也覺得不太真實。於是我放棄了。拿起“撒哈拉的故事”﹐再慢慢爬回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