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7

1
他說會更好的。於是我相信他。因為你看向未來卻一片黑暗﹐或﹐像看見一口枯井的底端。那是一個想頭﹐那是一個希望﹐生出希望固然可恥﹐處於絕望更無所獲。你的良心敏感﹐意志卻如進行曲﹐不由分說將一切輾碾過去。

他說會更好的﹐於是我相信他。他總是包辦了兩個人的信心﹐我得面著他爭取一點光。

2
有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活。為什麼呼吸。為什麼醒來。我只有坐下來﹐把所有的疑問寫出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能做什麼。

3
規律也有規律生活的好處﹕千篇一律﹐層次就會漸露。所以能一次次的把溫哥華寫出來﹐人﹐天氣﹐氣味。我寫不了倫敦﹐因為沒有講得出口的正當行當﹐感到心虛﹐於是總像得交待﹐吶吶地辯解﹕是的我做了這些﹐去了那裡﹐讀書﹐看戲...... 別的國家﹐別的﹐倫敦以外 - 我的倫敦是一個地窖。

4
親愛的陌生城市們﹐我遲到了﹐但我終究是會來的。

5
規律生活與我有害的地方是﹐一旦沒有未知﹐任何已知都會遭殃﹐一切信念都可以拿來推翻。無聊令我成為社會隱憂﹐道德瘡疤。不作怪不能不消停。

6
奢侈大概也是多餘﹕布衣暖還不行﹐要花俏﹔車能動還不行﹐要穩定﹔能吃飽還不行﹐要滋滋細膩。從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特地有書籤這種東西﹐收據﹐衛生紙﹐橡皮筋﹐一支筆﹐他人橫放在共用扶手上的手﹐頭髮 - 懶得奢侈﹐就儘管發揮想像力。

7
早上起來以後﹐變成一隻大象﹐他照樣揮手跟你說再見﹐你走出門﹐遇見一隻熊﹐一同滾下山坡﹐掉進河裡去。你濕漉漉地回家﹐穿上常人的衣服﹐拿起菜刀把所有蔬菜切成小塊﹐雞毛儘數拔光﹐扔進鍋裡。

8
雨整整下了兩個禮拜﹐令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每天早晨從電車看著窗外無盡的鴿子籠﹐就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些可笑﹔8個小時以後再坐回來﹐卻發現夜裡一個個發亮的格子都是一個希望。一個美好生活的想像。桌子椅子燈光刀叉 - 那只是想像。

2009/11/14

Momento Mori

John Irving 雖然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作家﹐但堅持寫篇幅甚巨的長篇小說卻值得加冕。只要一本放在床頭﹐就像一罐半滿的安眠藥﹐每次睡醒就打開床頭燈看一點﹐怎麼也過不完的長夜也終究會過去。書籤還只放在正中間。不至於精彩的讓人得一次看完﹐也不至於讓人倒胃口到無法下嚥。適合種種打發不了過不完的時間。

你不正等著時間看書寫字麼﹖你說。那是樹林裡的晨光﹐不是像塊疲倦抹布的晚上。溫度正往零下一度度掉下去﹐走在路上像在冷水裡泅泳﹐難以搆及的岸邊總在不遠的前面﹐逐漸背叛你的雙腿卻像隨時會停止運作的兩塊機械。

雨掛在路燈下﹐一個人也沒有﹐你記得另一個城市的紅磚道﹐那離開你很遠又很近。遠到像一本書還是夢裡的情節﹐近到像你幾分鐘前才讀完或是﹐從夢裡醒來。

你們生活在不同的時區。越來越像一個房子裡的兩個室友﹐見面會微笑那種。但是睡在一個床上。他在午夜穿上西裝,到賭場上班;你在早上起床洗澡,出門通勤。好不容易遇上兩人都醒著的時間﹐他會告訴你一些夜裡的故事﹐那些人的執迷和痴狂。那是全世界最樂觀的一群人﹐相信運氣如“未見之事的實底”﹐帶著殉教一樣的決心和天真﹐一次次地拿著大把鈔票回頭。再一次﹐再一次! 我們都是信念的妓女。

羅馬將軍在軍隊後拉緊韁繩﹐對大多是奴隸的士兵大喊﹐提醒死亡後有更大榮耀﹔畫家把頭骨放進圖畫裡﹐意思一樣。Momento Mori﹐記得你將會死亡﹐所以...... 是提醒世間一切虛無的道德暗示﹐在相信死後世界的前提下。

我記得我將會死亡﹐我不記得的是我的出生。我不記得 where why and how﹐也沒有權利決定。一開始就是他人意志使然。你只能接受生命﹐解決問題。那些幸福時刻卻如雪地裡手握一只青鳥﹐壽命短暫﹐受者和保護者都在顫抖。我記得我將會死亡﹐但卻不記得一切有過什麼意義。

2009/11/07

Pretend

我嘗試不要對一切事物感到憤怒或失望﹐但卻沒有辦法。我可以做到的是保持沉默﹐吸一口氣﹐抿住嘴角。我可以做到的是在勞動裡找到一些類似救贖的感受。因為他們講的那種救贖感覺更像譫妄。救贖是一片片的窗戶﹐一件件衣服四散的濕落葉﹐一封封等待處理的信。救贖是讓時間過去﹐不可惜也不回頭﹐不思考 - 低頭與萬物同枯。算是安分了。

巨大的雨夜裡打開一本讀過無數次的書﹐像久別重逢的情人﹐指腹確認著對方削瘦的背脊﹐含有溫度的皮膚﹐柔軟的肚腹﹐耳朵。你知道一切劇情 (她走了進來)﹐卻比初次閱讀更感到驚心 (還是這樣發生了)。過去未曾記憶的細節 (她昂貴的紅色大衣﹐藍色晚裝)﹐像從未存在一樣令你驚喜 (我總能更認識它 - 像鑽到作品皮膚下。像下半生能只是一筆筆抄寫它。像它能取代你的人生﹐帶你穿透到另一邊去)。比陌生更刺激的熟悉刺痛著你。這世界上﹐這 只 是 屬 於 你 的。他人觸碰不到的 - 他發著細毛的後頸。電油暖氣像寵物守在腳邊﹐黑暗裡有呼吸聲﹐但是你什麼都不用看見。

秋天最後的葉子在樹上失去了油晃晃的光彩﹐還不放手﹐時而暴雨大風陽光﹐反復地打濕又吹乾。它們還在掙扎﹐但冬天總是會來。早一天晚一天的差別又在哪裡﹖

“我只希望你快樂點。”他們不只一次地跟我說。他們不知道﹐快樂很簡單﹐我比任何人都容易快樂﹐在我願意的時候。在所有的微物裡﹐快樂像氣孔一樣呼吸﹐人生的喜劇性像塵蹣漫天翻飛﹐搔著你笑出聲音來。可愛的物事無所不在﹐向你說話﹐毛絨絨地向你撫來。因為知道﹐我甚至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讓別人快樂 - 就像喝水一樣簡單。但沒人能給我要的﹐我要的是意義。

我害怕看見自己。鏡子裡亮亮地看著。那些該你的﹐你不要﹐但它們要你。

我想著我究竟為什麼哭泣﹐還以為是此心未死的證明 - 曾經想像過的景象老舊剝落﹐露出裡面施工不全的底心。蛀了﹐塌了﹐亂七八糟的內裡。圖畫裡第一個壞死的是對象(不是“你”)﹐再來是情景(“這裡”不行)﹐再來是意義(“象徵”出錯)。最後﹐只有“時間”﹐因為你還能“記憶”你相信過。

於是對著“時間”哭泣。不是好了壞了﹐對了錯了﹐而是晚了。

2009/11/06

Most Certainly

1
一棵森林裏的樹倒了,沒有人聽到。這棵森林的樹究竟倒了沒有?

:這個句子根本不存在。

但...

:存在的是你的詩意。因爲“你”知道它倒了,“你確實”知道了,它倒了!

是呀!它確實倒了!

2
某一天我消失了。你找尋,翻遍了海角天涯,所有的方法,最後你找到我,我在一個相似的城市,和一個相似的丈夫,過一個相似的生活,你會怎樣?

:我也想知道。

3
等待只愛等待本身,對結果從來沒有意義。結果只對自己負責,等待卻只會拖累別人。直到一切失去意義,直到一切化爲灰燼。

4
絕望的性愛。你曾經與它這樣熟悉﹐像握緊手就握住掌心的線﹕現在連兩個詞怎麼可以放在一起都想不明白。

5
道貌岸然的人就像櫥窗裏的蠟生魚片,再晶瑩閃亮也無法下嚥。

6
她四處張望﹐隨即發現他們也在她視線不在之處打量她。

7
他人的憤怒令我發笑﹐他人的快樂則讓我感到可悲。

8
男人在睡夢中哼哼囁囁﹐發出糖漬般聲響﹐像進入柔軟的最柔軟的、黏膩的沙地﹐陽光......

一個男人正氣凜然地喚他﹐“嘿﹐先生! 你沒事吧!”

他像從羊水裡被叫醒﹐慌張地﹐朦朧地...... “哦! 嗯﹐是的﹐我沒問題﹐我很好。沒事。”

他再次睡去了﹐這次很安靜。全車乘客旖旎的幻想還發著蒸氣﹐全紅著臉鬆了一口氣。

9
這個說法不停來到我的心頭。是的﹐若著一切終將無意義地消逝﹐一切所有都不過是“消磨時間”。還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了。

2009/11/05

Un Barrage contre le Pacifique (2008)

Marguerite Duras 的自傳﹐“情人”裡也拍過的。只是情人是從莒哈絲的玫瑰色眼鏡﹐這次則以母親為故事中心﹐Isabelle Huppert 演莒哈絲孤注一擲帶著全家人搬到 Indo China 的母親。

還有比雨貝更適合這個角色嗎﹖興奮地期待會有什麼突破﹐但雨貝再怎麽演,也沒有莒哈絲記憶中的母親這樣刻薄。那刻薄和殘忍本該更勝張愛玲的曹七巧,不是後者上海式的精偽僥算﹐而是帶著一種完全出於幻想的發財心態﹐到了殖民地﹐成了唯一地母的顛狂。她的兒子﹐她要溺愛﹐她的女兒﹐她自己可以萬般作賤﹐別人要疼愛就得出個好價錢﹔治也治不好的產業﹐自然她也不讓自然﹐千方百計把所有積蓄心力賠進去﹐硬要鹽窪作良田。

編劇肯定沒去過東南亞﹐或是只窩在五星級飯店叫客房服務。導演則是11歲便從柬埔寨逃到法國的小移民(難民)。也不知是太熟悉還是太陌生﹐拍不出殖民地的燠熱,倒像是法國郊區夏日的一個野餐。演莒哈絲童年的女演員多了天真﹐少了被母親煉出來的乖違(自敘是缺乏於是痛求母愛﹐對東亞的情人感到生理的噁心卻又能得到些許加害者的快感)。配以查泰爾夫人型的肌肉俊男做兄長﹐像母親愛上他也理所當然(三人根本不像﹐何來不倫不類的亂倫感)。赤裸裸以金錢觸生的感情,刻劃毫不入骨﹐小提琴樂聲悠揚,倒像是一個青少年時期的玩笑。“情人”拍得成功的地方沒有﹐不忠實的地方也未如真呈現﹐的確真實沒有這樣浪漫 - 他第一次吻她﹐她噁心地嘔吐﹐認為整個人生被他黃皮裡包著的一口黃齒玷汙。

導演拍的柬埔寨難民紀錄片得了許多國際獎項﹐可能想便宜行事再加入一點政治正確﹐方便給國際獎項辨別。於是“情人”成了資本家﹐一邊溫柔愛上法國女孩﹐一邊捏著土地盤算﹐雙重性格。資本家和殖民主聯手壓榨﹐一個靠錢一個靠權﹐農民是憤怒的輸家﹐孩子生病﹐莒哈絲的母親倒成了半個聖人﹐一邊對女兒陰陽怪氣﹐一邊成貞德要農民為自己爭取﹐(又是雙重性格)。片尾安排母親死去﹐錢留給兒子﹐女兒帶著被壓迫的農民“爭氣”﹐把田活活種了起來﹐以黃閃閃麥穗做結﹐荒唐!

什麼勵志意味﹐什麼左派。簡直叫作者從墳墓裡坐起來。莒哈絲一輩子自私自利﹐為德國人做文字警察也照幹不誤﹐這下連母親都得被別人作品硬戴上聖人帽子﹐真徹底 death of the author 了。

去年寫的 Duras



The Sea Wall, 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海隄﹐杜哈斯




2009/11/01

流水帳

四月開始工作以來﹐休息一天已經是奢求﹐直到這個禮拜﹐把所有能推的都推了﹕不必要的﹐不相干的﹐天理人情的﹐仔細刪減都推卻了。像末日將至一樣地數算著時刻﹐這才好不容易得了兩天。是意外地秋光高照﹐清朗的藍天和交錯的各種暖色互映的兩天﹐像是呼吸的空氣都帶有自然木香的兩天﹐美好的日子。清掃﹐寫字﹐讀書﹐講話。真正的活著﹐講想講的話。很久沒感覺像人了。

左下眼皮突突跳了一整個禮拜﹐如果真的左眼跳財﹐早應該有白花花綠油油的銀子鈔票從天而降﹐也說不上什麼不對勁﹐時好時壞。正骨整脊以外﹐一個禮拜密集地去看了三次牙醫﹐是等了一個月好不容易得來的診時。一口久未看顧的牙磨磨洗洗填填補補﹐還做了一個拳擊手牙套防止我晚上咬牙切齒。牙醫的聲音都很溫柔﹐細心巧手地一顆顆照顧﹐像死魚一樣張大嘴瞪大眼﹐背後的電動椅就是塊砧板﹐做塊魚肉是多麼脆弱、容易激動。

列治文也就是香港的市井百態。那茶餐廳裡什麼都有﹐菜單都分好幾組﹐不地道的中餐和不地道的西餐﹐烤午餐肉蛋卷三文治﹐港﹔飲料得叫“鴛鴦”﹐仍然是混合體﹐咖啡加濃茶。叫公仔麵的泡麵煮好﹐上面放勾芡的像女明星臉上厚粉的沙爹﹐旁邊一盤是炸雞翅﹐雙蛋﹐一個剛出爐的熱麵包﹐擺了一整個桌子﹐眼睛還不忘看著隔壁桌的焗葡式豬排肉醬意粉、炸魚柳、法國吐司...... 一桌殖民歷史。身邊的他們從哪裡來﹖光頭﹐斜眼﹐老臉孩。我是在荃灣還是尖沙咀﹖

剛得了諾貝爾的“風中綠李”好端端地在書架上等﹐就像躲在台灣陰暗百貨的大名牌﹐人不識。還有那些蚊蠅小字的早期版本﹐一套套都是全集。兩人放開懷抱搶﹐恨不得將雙臂化書架。一塊風乾海帶一樣的婦人一本本挑選著愛情小說﹐想知道她都用怎樣的心情閱讀﹐書裡是否有門有窗﹔是能看見風景﹐還是能開門走進﹐還是另一個平凡的下午﹐與其他消磨並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