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28
電影院,城市動物的森林
我們在吵雜中出生,哇哇大哭地加入這個世界,從此便不曾安靜過。人聲鼎沸,車聲喧嘩,噪音構成了我們聽覺的世界,我們在逐一歸家的停車聲中睡著,隨著鬧鐘響起醒來,還來不及清醒,已得開始說話反應。面對迎面而來的人群、資訊洪流,趕緊划手踢腿,以免滅頂。
因為沒有去處,我們不知道有獨處的可能與必要,忘記了在掠食者物競天擇的草原上一起狩獵的動物,也會默默地獨自走進森林,在群樹溫柔的庇蔭下,感到安全、放鬆。
我們基因裡還留著那樣的渴求,但城市動物的世界觀中沒有森林,像水族館出生的鯨魚,腹內還留有足以穿越海洋的通訊器。我們不知道胸腔中那激烈的情感需索甚麼,我們在生氣時奔到陽台怒吼,悲傷時鑽進棉被蒙著頭哭泣,與不識人話的絨毛玩具訴說秘密。我們歸化在矮小的棲息地,日復一日。直到我們走進了電影院。
第一次,沈默成了禮節。我們如此親密又遙遠地坐著,像森林裡的動物共息共生,誰也不驚動誰。在電影院裡,城市動物終於毋需與任何人交代解釋,螢幕打亮,音樂如小溪流淌而出,劇情如樹蔭掩來:我們在他人的人生中得到休息。
森林有樹,許多種樹人從森林長出。每個導演都有這樣的故事:人生某個特別的時候,在電影院裡被某部電影感動,從此步上種樹一途,讓他人在他寫的故事裡忘我,抵擋真實生活那刺眼的光。
樹也保護種樹人。創作者都有點暴君性格,要創造自己的世界,要人說他說的話,想他想過的事情。暴君在人事山頭多的城市不易生存,也不能焚城,唯有把暴力轉成創造力,自己砌牆,鋪瓦造城。
香港填海。香港砍樹。砍完真樹,換砍心靈休息的森林。《重慶森林》是水泥森林,不像安撫神經的森林,比較像奇禽毒物埋伏的溼滑雨林,種出《重林》的王家衛常提到自己年少時在各種森林遊歷的回憶。
現在的觀眾可能難以想像,1985年亞洲首家多廳戲院在香港出現以前,每家戲院都像一座如歌劇院般大的影廳,一次只放一部電影。每一家戲院由個別發行公司主掌,放映不同風格的電影,王家衛在重慶大廈所在的尖沙咀長大,旁邊的佐敦區如同紐約百老匯或倫敦西區劇場林立,每家戲院各有個性,放映不同風格的電影。
倫敦戲院顧名思義,選片專選英國大製作,有007還有超人出沒(是的,超人不但是外星人,最初還是英製外星人)。英製片不夠放,便選美國高檔商業片,鬼片也很多。普慶戲院專門放好萊塢大片,星球大戰(Star Wars)、奪寶奇兵(Indiana Jones)、未來戰士(Terminator)。華盛頓放中型好萊塢片,或美國獨立製作。B級片當然就在叫快樂的戲院放。新大華放大衛林區、楚浮,偶爾也放放香港藝術片。李小龍、成龍主演的大片自然到大名鼎鼎的嘉禾去,不是嘉禾電影製作的港片就到菜市場中的民樂去,《英雄本色》、《倩女幽魂》、《龍虎風雲》都在這裡。
綠油油的生態早已不再,像浮光掠影消失到歷史裡。如今只剩下尖沙咀的海運戲院,想回憶一下當年豪華戲院的,還能去那避避城市油光。
台北的老戲院砍了的少,燒了的多。有些是日據時代的劇場改建,現在則大多改建成大樓。但在西門町還能找到一些劇院林立的盛況。武昌街二段是所謂的電影街,劇院可能沒有當年佐敦區戲院的豐富豪華,至少片子選擇多了。前美國駐台北領事館改建的光點台北則真是鬧中取靜、座有林蔭,四季有各種影展,雖然小到不能稱作森林,還是可找到一些失魂落魄的城市動物在裡頭默默安棲。
如果離開台北,倒還能找到老戲院的蹤跡。台南市的全美戲院,是不愛讀書考試的李安高中時最常去的地方,是台北已慢慢消失的二輪戲院。而去年底剛翻新,有七十幾年歷史的南投大戲院主打懷舊感,不過播放的戲目和連鎖大戲院一樣。新竹縣橫山鄉的內灣戲院是全台灣唯一剩下的木造老戲院,能一邊看免費電影一邊吃大桌客家菜:只是你找到的就不是鬧中取靜的森林,而是城鄉鎮民聚會共處的廣場水井了。
- 原載於《走台步》 2013 春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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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則留言:
喜歡看你眼裡的香港, 總找到許多未曾考究過的角度. 一直只讀不留言, 今次心血來潮鼓起勇氣就留了:)
欣賞你的文字,是看多了你的blogger而拓寬了閱讀和看電影的範疇;也是種特別的讀者作者緣, 期待你每次的update,以及可能將來出版的新書(?)
hv a nice day
謝謝閱讀和留言。說來慚愧,在香港來來回回住了快兩年,其實還是浮光掠影,不接地氣,不過誰又能真的徹底搞懂這個世界呢?只能盡量描寫我所經歷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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