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8
加西亞的情人
兩年前的那個下午,屋主向我和室友 Yvonne 宣佈收回我們心愛寬敞的便宜租屋,我們兩人在這吃人的城市裡頓失容身之處。還來不及後悔或惋惜,也彷彿沒想過在這個城市再找個地方住就好,只聽到腦中撤退警鈴大響,自動搜尋全世界能去的國家、能尋去的人物、能穿戴的角色、能留下的長度;再劃出數條路線,看看交錯在哪,可以一起逃亡到哪。
最後她去了美國,之後是上面的加拿大。最後在那年的聖誕派對上即興宣佈要去南美,在零下二十度的城市過完了新年,便坐上飛機,穿過北回歸線,穿過赤道,到另一個半球,另一個季節去。
Yvonne 和我不怎麼聊天。她知道我寫,我知道她讀,所以我只要我繼續寫,她自然會繼續讀。我在她時不時上傳的照片裡揣測她在南美的經歷與行蹤:背景是寸草不生的萬丈縱谷,或亞馬遜河中間的游泳池;背景裡的她時而在昏黃燈光中熱舞,時而在滿身泥漿中露出一排白牙。那些寫實如此魔幻,不似同一個宇宙,卻又毫無破綻。
我在不同飛機上望著鑲在前排座椅後的小小螢幕,螢幕裡的小飛機往左往右,橫行霸道,就是不會直下。我想像那飛行路線不再與我相交的 Yvonne,在我沒去過卻如此熟悉的國度呼吸生活。熟悉只是因為讀了太多馬奎斯。那裡的人活累了就去死,死累了再活過來;惹人討厭被螞蟻完食,太過迷人會嬝嬝升天。馬奎斯說他寫的事無一不來自真實:我想也是這麼回事。
Yvonne 沒有被螞蟻吃掉,可能升天了又化為雨水回到人間。她回到她出生長大的這個城市,坐在我的面前。她開始說騎馬的事。哥倫比亞的某個山裡,馬兒帶著她噠噠噠躍過河流,奔進一個巨大的山谷。山谷裡數不清的蝴蝶繞著她轉,一切都真實存在,魔幻的理所當然。
她的哥倫比亞情人,一個兩個三個,像費爾米納有阿里薩和烏爾比諾,或阿里薩的622。情人眼裡有火種,有星星月亮太陽。情人帶她跳最熱烈的舞,在夜裡輕吹異國詩句,情人帶她回布恩迪亞家族一樣巨大的家,家裡的老爺爺對她說了幾個小時的話,明知道她一句也聽不懂,可能有關鍊金術和天文學、愛了一生的他人的妻總算變成了寡婦,或只是那張一直沒到的退休金通知書。情人是好情人。好的驚人。好的過份。
她說的一切都讓我想到馬奎斯。想到剛進社會,某個現實逼人的午休時間,我像被拖上岸的魚需要水一樣打開剛出版的《我憂鬱妓女的回憶》,第一行字往我眼裡衝:「今年我就九十歲了,我想給自己一份禮物,與稚齡處女共度銷魂的一夜。」我往下痛讀,直到覺得世界的顏色重新鮮明,腦中重新供氧為止。
九十歲的老記者愛上他找到的女孩。七十三歲的老作家,藉著九十歲的書中主角說:「 讓世界轉動的無敵力量不是幸福,而是單戀。 」 單戀也要戀,愛的價值是受苦,等不到的正義也要等,種種永不厭絕的追求無關得不得到,而是追求本身讓世界運作。
我想到馬奎斯,我想到他的時候想著其實是他想著我們,我們這些讀他的女子,這些讀著他以致現實如果不魔幻就不算寫實的女子,這些天涯海角不停尋找另一種真實永不饜足的女子。我想他會一直想著我們,像數不清的蝴蝶總在我們頂上盤旋,又像腿間一匹駿馬,載我們躍過一條條平庸的河流,往魔幻的山谷奔。
- 原載於2014年4月20日《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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