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5

Walking on the Water

字是永遠寫不完的﹐所以離開到威尼斯去。維持了兩個月的安平循環終於被前陣子訂好的旅行打散。不但是我和婚前密友 Natalie 的回鍋行﹐還是認識以來分開最久的一次。說來尷尬﹐前後不過四日三夜。但在陽光燦爛的威尼斯﹐你脫離的不但是生活脈絡﹐連時空的實在感都動搖起來。車從郊外開進市區﹐你還正想著全世界的郊區都一樣破敗。眼睛再張開﹐車正開過長長橋樑﹐橋的另一端﹐陽光大好﹐映著整個城市的水道﹔船劃過水面的微弱刀聲﹐引擎的嚕嚕聲﹐大日秋老虎映在水面﹐整個城市金光燦爛﹐只覺不像真的﹐不是此世﹐他描寫的符號、意徵、記憶、天空和慾望都到眼前來﹕你在看不見的城市裡。

手邊沒有 Calvino﹐也沒有威尼斯之死﹐或是 Casanova 的情聖回憶錄。最後帶的是 Toussiant 的浴室。男主角從巴黎坐一班火車到威尼斯﹐住進一家旅館﹐每日慢慢起床﹐仔細看一份報紙﹐在樓下的酒吧看看電視﹐去附近藥店買盥洗用品﹐超市買換洗衣物﹔買一副飛鏢遊戲﹐極其專心的進入屏息的過程。我的理想旅程差不多如此﹐換個環境﹐然後一切無事一樣的過下去。

我和 Natalie 早就是多年旅伴﹐默契極好﹐兩個人以一樣的 tempo 起床﹐慢吞吞地穿衣服聊天﹐到路上找個小店﹐買一個瘦軟白土司三文治﹐一杯咖啡﹐就解決了一個大上午。我們沒坐 Gondola﹐來回都靠他們地鐵一樣的公共汽船﹐大部份時間只是走在那蛛網一樣的小巷。旅遊淡季裡它們和百年時光一起沉默著﹐辨不出哪裡廢棄哪裡住人。夜裡﹐我們找一個方向就想走回家﹐在棋盤裡轉悠﹐知道一些店進去一次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抬頭隨時能赫然發現樓上燈光照出的一室壁畫﹐外表它不過是一個普通白牆盒子。叫不出名字的銅像大理石像在一個個廣場中冰冷的駐立。處處是隱藏的夾縫﹐但有鬼魂也是友善的了。

想去威尼斯開始是雙年展﹐整個春夏諸事阻擋﹐慢慢變成一種宿願﹐到了最後一個禮拜才到。展覽已經不是主題﹐但還是去走了一趟﹐船開到魚尾巴骨﹐第一日撲了個空﹐禮拜一的 Pavilion 渺無人煙﹐奇異的是比城內更有生活感﹔人都在真正生活﹐路上當然是空的。莫以為走進燦爛時光。隔日再去﹐兩邊大樹攬街﹐延遲的秋日好多顏色。西班牙館裡那些我們不認識的女人﹐黑白的影子走過每個路口﹐一張張眉眼都是一本未開的書。你幾乎認為你認識她﹐讀得懂她臉上的故事﹔但相片捕捉的不過是一瞬光影﹐像她們乍然離開。比利時館的文字正確性﹐歐語系符號所拼湊的迷宮﹐是人造遊戲﹐都是規則與麻煩﹐不似中文一張張敞開圖畫。Tracy EminSophie Calle 打對臺﹐第一次法國人比英國人幽默﹔一個是永遠是自殘性的自我檢視﹐一是群體解剖他人拯救自己。國界一出政治就明顯﹕美國和以色列肩並肩﹐委內瑞拉的攝影師找尋真正的"God of America"﹐小國家列廁所旁﹐東歐國家都在外圍。

一早就以公民選舉組成共和國的威尼斯沒有羅馬千年來霸權的暴戾之氣﹐想起千年領導歐洲的羅馬總覺得像個收藏戰利品的老櫃子﹐充滿蒙塵的獎盃﹔水都原本居民雖然大都遷移﹐但留下來的氣質仍然自在開放。中世紀最繁榮的港口﹐和中東長期貿易關係不只是貨物的交換﹐宗教想法和科學發展也堪稱前衛﹐絕對是其他歐洲城市所未見﹔多年的商業談判和外交手腕讓意識形態變得狡猾而寬闊﹐威尼斯商人的靈活幾乎是一門藝術。富有公民在河岸兩邊依各家興趣和設計蓋上私人府廄﹐用的是多年來與東方技術交換而精進的地毯、建築、彫刻、鐵工、玻璃。穆斯林的細密和月弧讓整個城市有了不可言說的神性。相比之下﹐巴黎的一致建築簡直呆板﹐以王權思想為中心的太陽式放射狀結構也顯得粗魯。

我們在明信片裡走路﹐我們在圖畫裡﹐文字裡﹐曾經的想像裡走路。可是還有更多的。東西意外的好吃﹐無論是館子還是包著各式風乾生肉起司蔬菜的硬麵包、軟餅捲﹐就算只是給遊客吃的統一菜單也風味鮮明﹐只能想是原料新鮮。老婦人穿著整齊華麗﹐戴一只顯眼的太陽眼鏡﹐在路邊喝一種螢光色的調配飲料﹐烈酒苦若桔皮。街頭一個小咖啡店老爸對遊客和熟客一樣友善﹐還有熟客介紹一對老夫妻自己喜歡的迷你潛水堡﹐拍胸脯保證似的把盤子親自端到他們桌上﹐是個神采飛揚的漢子。在船上看的夕陽捲著雲彩掛在不遠處的教堂高塔旁﹐天上映在水裡﹐船如同劃過雲端。你來不及把 24 小時都打包﹐只是一次次的描繪它的形像﹐看見一個看不見的城市﹐像描繪一個拜訪夢境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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