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們兩個根本不相愛。生完第一個孩子以後﹐他很慶幸那是個男孩。這下他再也不用做那件事﹐來履行許許多多的義務。同事們羨慕她有個這樣盡責的老公 - 他一手包辦了所有照顧孩子的工作﹕抱他﹐餵他﹐教他認字﹐陪他睡覺。
她不需要做任何事﹐生產完過三天﹐就能出發去帶領女性主義讀書會。她生產是禮拜三﹐她很開心她一個禮拜也沒請假﹐雖然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誠摯的女性主義 者。領著讀書會不過是因為同期那些激進的會友們都比她早結婚生子﹐而需要留在家裡帶孩子。她奇怪的是﹐這些當初發誓要靠自己﹐恨男人﹐聲稱婚姻制度虧欠女人的女同學﹐一個比一個嫁的好﹐結婚以後﹐又一個比一個還快辭職。她們在電話上更激進了﹐數落丈夫孩子公婆﹐感嘆著吁出她們耳熟能詳的那些名字﹐義憤填膺地背誦出大學時代背記的名言﹐直到孩子的哭聲中斷談話。
她們都羨慕她﹕只有你嫁了一個真真實實的女性主義者 - 男的。她一貫地傻笑﹐托托滑下的眼鏡。
他的確為她做好所有事﹐有時她簡直覺得結婚生小孩以後﹐除了丟進洗衣機裡的衣服多了幾件以外﹐和單身也沒什麼分別。他心裡還想著長髮飄飄的初戀情人﹐他想 ﹐如果我一定要結婚﹐娶誰都一樣。他和兒子說話﹐於是不用和她說話﹔他和兒子睡覺﹐於是不用和她睡覺。他和他吃飯擁抱﹐就不用和她吃飯擁抱。三個人都在家 的週日﹐兩個人同時痴痴地看著孩子﹐以免去四目相接的尷尬。
但有時他又知道﹐她死的時候﹐哭的最慘的一定是他。
2
畢業以後﹐他馬上申請了最生存條件最惡劣的非洲﹐證明自己絕對是個烈火真金的革命精英。簡單的婚宴以後﹐她跟著去了。
他們本來就是當年的班對。他在它系的幾個精英威脅下追到了她﹐贏得全系的讚揚。從此以後﹐他就成了所有事情的頭。要造反的﹐要聲援的﹐要喉舌的﹐找他就對了。
大家都說﹐他太浪漫了! 但她清楚﹐他的浪漫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他能在短短幾個月學好法文﹐卻從來沒關心她頭髮是短是長。那重要嗎﹖他問。
同學會上﹐大家向他們敬酒﹐說﹐羨慕啊﹐羨慕啊﹐看看我們﹐一一背著房貸車貸﹐孩子的教育費。只有你們夫妻倆﹐天涯海角地﹐真正的追求了夢想!
我當年產褥熱﹐因為缺少一些簡單的消毒劑﹐幾乎於死的時候﹐可沒感覺我在追求什麼夢想。她心裡想。她聽見他在耳邊笑﹐往嘴裡倒進一口足以拿來藥用消毒的高酒精。
三個孩子離開家以後﹐她可以因為一通電話﹐不遠千里地去為他們煮一頓飯。孩子們說﹐你回去吧。
他出門搬貨。為了省錢﹐不到黑夜裡不開燈。她坐在陰影裡幾個小時﹐身上長出一張張鱗片﹐索性不出門了。兩個人一開口就吵架。她覺得自己當時真蠢。她不用說﹐他也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她不都老了嗎﹖
3
她總在電影散場後想著﹕平凡人也可以談戀愛。那些不夠好看的﹐鏡頭拍了也覺多餘的﹐那些日復一日錙銖必較的。
平凡人的問題是她想談的是不平凡的戀愛。
2009/03/23
三個故事
2009/03/19
三本書
史柯塔的太陽 Le Soleil des Scorta - Laurent Gaude
西西里的九月﹐下午兩點﹐仍有足以殺死人的太陽。所有店關上門﹐關上店﹐躲在各種陰影下一口一口的呼吸。綠洲上的沙漠。
法國人來寫南意大利﹐想像成份多於真實﹐思考和語氣也像舞台劇﹐真正的瘋狂和熱情都稀釋了。他還是個法國人。但有一件事是對的﹐他們的感情﹐他們的土地和太陽﹐就連曬的像發紅鐵塊的石頭都能在食物裡嘗到。
我們翻天覆地的吃﹐古蹟改建成的 Pub 裡每個人過來和他握手﹐真正的晚餐還沒開始。配海鮮的白酒﹐裝在空酒瓶裡的冰水﹐茄子、番茄、章魚、小開 Jose 嫌便宜不吃的鯷魚、各式各樣的海鮮和蔬菜﹐分別泡在橄欖油裡﹐再滴上新鮮的檸檬汁﹐透明的豬皮﹐朝鮮薊﹐千奇百怪的前菜還沒吃完﹐三個人的盤子和杯子就放滿了一桌子﹐肚子也早就飽了。再上的主菜和肉品根本沒可能吃。但還得要繼續﹐一杯杯地喝高濃度的餐後酒﹐幸福的傷人。海邊放著塑膠的桌椅﹐用不著的擋雨棚﹐切成小塊的章魚、打開的貝類、蝦、烤魚﹐烤架旁空了的海膽殼放成一個小山﹐猩甜柔軟的桔色肉泥發出輕香﹐無止盡地說話、吃、喝酒﹐像個帝王在他全盛的時候。
這是西西里的首都巴勒摩。
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 The Reluctant Fundamentalist - Mohsin Hamid
我的中東經驗﹐只有摩洛哥 - 但那明明是北非。把回教和中東放的太近了。翻譯書名寫到拉合爾﹐但兩個陌生人講的是美國。一個深究美國經驗的中東人﹐和美國人說美國。911 過了這幾年﹐兩邊的平民倒霉﹐但美國人總算在電視上看見這個地方﹐雖然除了一些為了利益而虛構的名詞什麼也不知道﹐於是書市開始有了動靜。“追風箏的孩子”來自在美執業的醫生﹐“拉哈爾”的作者是財務管理公司的顧問﹐是中東人在美國﹐靠書中主角為自己和出生地發出微弱的聲音。
茶館裡﹐這巴基斯坦人講述自己在美國讀書就業的感受和經驗﹐是作者對所有美國人說話。寫一流財務管理公司衡量世界各地事業的手法﹐象徵美國干涉世界各國內政﹐在其中收受利益。在美國的他心情矛盾﹐感覺自己像過去土耳其俘虜的基督徒兒童﹐長大變成土耳其的精兵。幾乎是第一人稱的內心獨白﹐可見作者痛定思痛﹐說出感想的心理路程。敗筆是坦誠喜歡村上春樹的他﹐書裡和女主角一段情完全是“挪威的森林”的渡邊和直子的翻版﹐硬生生地放在書裡﹐怎麼看也勉強。
盲目 Blindness - Jose Saramago
盲以傳染病的形式蔓延了整個國家﹐人們在恐慌中失去文明﹐一一展現出人性最終級的反應。頭三章不可多得﹐一進了隔離區就成了連續劇﹐開始有些拖拉﹐一路掉下去。寫人類的生存狀況﹐誰不是盲目地行在名為世界/社會的瘋人院、隔離所中﹐又數那看見的人最痛苦。
寫的好也翻譯的好。行筆乾乾淨淨﹐冷冷冰冰﹐作者不時現身竊笑。而我也寫煩了﹐不往下寫了。
2009/03/14
三個人
1
他說﹐我和前女友分手了﹐和你們借的醫療器材﹐都在她那兒﹐我有 restraining order (禁止令)﹐沒辦法從她那裡把東西拿回來還給你們。
那... 你有她的電話嗎﹖
有﹐我去找給你...... 但別說是我給你的。
當然。我說。
他給了我她手機和家裡的電話﹐雖然是相反的。我只是不想為我無法拿到的器材負責。是的﹐當然。我說。
掛了電話以後﹐找不到他的出借證明。
先生﹐不好意思﹐還是我。我找不到你的名字﹐能不能再拼一次給我聽﹖
他清楚地拼了一次。謝謝﹐我說。如果有什麼問題﹐隨時打電話給我。好的﹐先生﹐謝謝您。
他聽起來是個好人﹐友善﹐負責。那禁止令是從哪裡來的﹖最好一通電話就能知道對方是不是有家暴還是偏執傾向。我覺得自己好笑。
我還是找不著他的紀錄。
2
兩個銀髮的婆婆。開車載她來的那個﹐童顏鶴髮﹐長相還很年輕﹐講話也很有精神﹐熱心地說器材用完以後﹐會主動幫她載回來。使用器材的那個﹐已經不能自己走了﹐小心翼翼﹐慢悠悠地站起來、坐下。兩個人一直保持微笑﹐且說了好幾次﹐謝謝﹐謝謝。
外面下著雨﹐兩個婆婆的手顯然不夠用﹐用不著雨傘了。前者還很需要愛﹐付出和接受﹐都很願意。後者已經想不到那一步了。她們都微笑著﹐一段友誼。
3
我有這些器材要還﹐我丈夫用不到了﹐他過世了。
法文口音和一臉的法文神情﹐妻子冷著臉﹐像是還來不及吸收這個消息。像說別人的事﹐像說“那吐司烤焦了。” 結冰的河面下﹐一些急轉的旋渦。
他甚至還沒開始用它們。
在這個時刻﹐你要說什麼﹖
“你需要退稅收據嗎﹖” 我艱難的問。
“啊一般時刻﹐都會要吧。”她臉色松開了半刻。“但現在......”
她留著及肩長髮的兒子迅速地卸下所有器材﹐那些長期抗戰所需要的﹕床的欄杆﹐浴廁的欄杆﹐進澡盆的長椅......。她沒再說任何一個字﹐風一樣地去了。
2009/03/03
Life as a Metaphor - Man on Wire (2008)
To me, it's really so simple, that life should be lived on the edge. You have to exercise rebellion. To refuse to tape yourself to the rules, to refuse your own success, to refuse to repeat yourself, to see every day, every year, every idea as a true challenge. Then you will live your life on the tightrope.
這照片像小王子走鋼索。
*
無論是評論還是預告片﹐幾乎都把這部紀錄片的中心放在“冒險”、“犯罪”﹐像 Philippe Petit 在片裡說﹕I just did something incredible, but all you can say is "Why?"
導演 James Marsh 不是省油的燈。三年前的"The King"﹐平凡的美國小鎮﹐卻充滿令人背脊發寒的恐怖隱喻。現代的希臘神話﹐a present day allegory.
然後這次﹐是個活像寓言的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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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前的一個下午﹐Philippe Petit 在牙醫診所候診時﹐在報紙上看見紐約 Twin Tower 的建築計劃﹐他想﹕它是為我所存在的。
他先征服了巴黎聖母院、澳洲的雪梨港灣大橋﹐他的狂熱感染了身邊每個人。他的朋友、情人...... 他們為他和他的夢想著迷﹐別無選擇地跟隨他。又在他行走雙塔後﹐各自而去。
我們共同完成了這樣不可思議的夢想。於是﹐沒有比在這裡分手﹐更能保持這撼動的了。
*
“如果人只過渡思慮美的問題,就一定會在這個世界上不知不覺間與最黑暗的思想碰撞。” 我曾經這樣想﹐但這不過是個迷思﹐被視覺和感官蒙蔽的魔境。真實的、精神性的美﹐純粹的人性光輝﹐都足以讓人感受﹕人生總還有什麼值得活的。
偷天鋼索人。走鋼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