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曼是個多好的導演,但如同大部分多好的創作者一樣,基本上是個地獄來的丈夫/伴侶/情人。愛的時候徒手為你創造世界,那世界就是他自己的化身,所有的天使與惡魔,暖陽與冰窖。
他們相遇的時候,Liv 25,Ingmar 47,兩人有各自的家庭,Liv 說:每日見到他我便發抖想哭。逐漸她知道他也看著她 - 她本人而不是鏡頭或螢幕裡的她。兩人各自結束婚姻,住在瑞典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上。
他寫字。她只有週三能出門一次,進城,洗頭,見人。他站在門口看著錶等她在相約的時間回家。他在他們的木屋旁蓋上石片堆成的城牆。他嫉妒,零下三十度的海中央拍片,自己裹得密密實實,她和男演員只能穿一件薄外套,在小船上發抖;在火場拍戲,再近一點!再近一點!他喊。
她說:我差不多要跳進火裡了,因為導演要你這樣,你就這樣。
兩個人要逼死對方了。都知道事情必須結束,但誰也不願意說,Liv 只是收拾了箱子,帶女兒回到奧斯陸。朋友們在那裡迎接她,其中有他的其它演員,他過去的情人。大家躺在地上喝紅酒談他,像受害者聯盟,更像信徒聚會。
但只要她一通電話,他就會到她身邊。不喜歡飛行的他,會坐一天飛機到百老匯只為看她的《玩偶之屋》,隔天再飛回瑞典。他們合作的幾部電影是我最喜歡的柏格曼。《Scenes from a Marriage》幾乎是兩人關係的紀錄片,如果你偏好《Revolutionary Road》此類愛情婚姻恐怖片,它的驚悚程度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Liv 談他們的關係,但沒有他的不是 - 就算我記得誰說過“柏格曼除了電影以外,連自己有幾個小孩都不知道” - 他們持續合作直到柏格曼離世。片尾,她回到他們小島上的家,用指紋吃著生前他用筆紀錄在牆上,反覆描繪不致褪色的一顆顆紅心、從玩偶小熊懷中發現一張多年前寫給他的字條,哭哭笑笑,74歲的臉上有少女的光。
有些關係能真正改變我們:甚愛甚恨,欲其生死,直至彼此身上都長出一塊屬於對方的血肉,無關遠近和佔有,那肉會自顧自成長成熟。聽起來還是很驚悚?我不就說了嗎。
2013/10/23
Liv & Ingmar (2012, Dheeraj Akolkar)
2013/09/05
《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
而那些讓你寫詩的並不讀詩
偶爾會聽到,你今年少寫了很多。
只是,每次想寫些什麼,過去十餘年來的字就來找我。
「還寫嗎?真的嗎?」
到底為什麼寫?他們問。又不出版,又不賺錢。
又不發光,又不消滅。
2
我也不知道。但除了寫,我更不知道去哪裡找理由生存下去。既生出,那就活著,像是最天經地義的事。只要不要問,就不會有麻煩。
但那聲音一直都在。梵谷看著星空的焦慮,他寫給弟弟堤奧的字:我焦慮。我要走出去。我裡面有一種可怕的需求...... 一種類似渴望宗教的索求。
舞蹈家碧娜·鮑許,女作家說她跳舞像猛烈的咳嗽。其實像鬼上身,像喝下村落裡的巫醫給的靈藥,要把裡面的鬼吐出來,激烈的把身體彎折甩動,把那平靜不下的,吐出來,吐出來。
她問:「我們在渴盼什麼?這些需索究竟從何而來?」
寫字就是我的嘔吐。然而那鬼怎麼也不出來。
3
菜上了。他像鬆了一口氣一樣的拿起刀叉,俐落的把肉從左到右切成小塊,像練習無數次的奧運選手一樣精緻地放進口裡,迅速沒有多餘動作。
他身後的壁紙多麼漂亮,她想。藍底金花。腦裡像突然開了個裂縫,他過去說過的,現在想來令人失笑的傻話。所有她不曾相信過,卻在此刻來嘲笑她的無聊承諾。天啊。她笑起來。
一邊哭,一邊笑。然而她還沒有瘋。要是瘋了她就不會還在想:他肯定覺得我瘋了。
她不用看他也知道他驚慌失措的臉。他現在只是手足無措,再半秒他就要不耐煩了。
4
那鬼可能就是我。我對人生所有不切實際,星空上那不可逼視的,蜿蜒旋轉的渴求。說出來也沒有人聽懂的話。
不要想了。
那只是字。
他們說。
5
平庸。不是他做的事,不是他說的話,不是因果循環,不是聰明愚蠢,對錯失敗,不是欺騙或被騙,有心或無心。只是平庸。眼前一切像一本俗爛小說一樣的平庸傷害了她。她露出微笑。漂亮的壁紙上方的鏡子裡,一個漂亮女人回應著她的微笑。眼角,鼻尖,完美的弧形,半晌她才看出那是自己。
鏡子裡的她和外面的自己分開了。鏡子裡的她有自己漂亮的人生,身上裹著的黑色綢緞,手上半溫半冷的金色手鐲,活生生的嘴唇和裡面晶瑩整齊的牙齒。
她的魚就要涼了,涼了就不好吃了。
2013/05/27
窗子裡的事
英國牛津,他們在社福組織外面等著這些女孩,八年來至少有十一個。他們給藥、給酒,再來是強暴、虐打、賣淫,五十到兩百鎊。她們曾經求救,曾經嘗試作證,卻在某個環節撤消告訴。她們不知道這些男人是朋友還是加害者。見過她們的人說,她們像個空殼。
美國克里夫蘭,三兄弟把三位受害人從街上捉回家關進地下室,用鎖鏈綁住她們。她們懷孕,生孩子。神棍靈媒告訴一女孩的父母她已離世,喪禮都辦了。事情爆發以後,一直住在同一條路上的鄰居才想起二樓看見的這景象:隔壁後院,女子正光著身子在草地上爬。
一胎化三十年後,找不到兒媳傳宗接代的中國農村,人販子在城市裡騙了女大學生,迷倒了以後裝進袋裡,趕日趕月地帶回村,扔進地下室。她們逃不了。深山路險無道,逃出去也沒用。有經驗的人說“剛開始都哭,哭,後來就不說話了。生了孩子就好了,認命,沒想頭了。”
然後我們關上電視電腦。我們吃飯,工作,睡覺。
喝咖啡,買新衣,說恭喜,唱新調。
我們聆聽、講述、閱讀、書寫這些事件,像鯨魚鼓腹互通聲息,然後繼續自己的海洋。
在掉進一個陌生的井前,我們將一直如此向前奔跑。
2013/05/10
旁觀自身之痛苦
一直被視為抗癌英雄的阿姆斯壯 (Lance Armstrong) 親口承認自己的禁藥醜聞後,澳洲某圖書館把他的自傳《非關騎車:我的復活之路 It's Not About the Bike: My Journey Back to life》從非小說類 (non-fiction) 換到了小說類 (fiction) 書架。一時傳為美談(才沒有)。
事實上,熟悉歷史或腦神經科學的人都知道,無論是文化/國族/人類/私人歷史,都充滿虛構成份。我們的大腦用自己的方式記得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每件事,用最適合自己理解的方式安排情節細節:想深深記住,就在腦中自動把那夜她穿的衣裳變成紅色,想徹底忘記被背叛,就告訴自己他肯定是太愛你了才忍痛離開你。我們在進化過程中順化於社會人際的大腦會因為身邊人的看法隨性改變記憶,也會為了存活的好處自我欺騙、改變觀點...... 而後隨即不承認改變過觀點。
只要大腦是個活物,還需要幫助餵養它養分的主體呼吸、泵血,為了它自己的生存,它會自己找尋最適合的方式幫助主體活著。它所製造的一切都是主觀的,因為它需要幫助你維持它運作。生物沒有道德,運作下去、活下去、繼承下去是它唯一的、終極的道德。於是我們假設,把假設當真,把假設傳遞下去,幫助這個生物社群活著、繼承基因;我們與生俱來的,基因內建的程式。
我們毋需努力,大腦會在夢中、在你放空時自己生出一個方式面對、處理我們的痛苦,於是聖經說“因為我的軛是容易的,我的擔子是輕省的”,只要活著,沒有你上不了的山,忘不了的事,吃不了的苦,大腦會幫助你欺騙自己,苦即甘甜。我們旁觀自身之痛苦,調整世界的顏色和質地,以便順利活下去。
如果我們真的認識這一點的話,所有傳記其實都是虛構,都是小說。如果那位圖書館員不是幽默而是(如我這般激烈)求知反動的話,就直接把傳記欄目歸入小說就行了。而阿姆斯壯可能不是第一名的腳踏車手,但在“腳踏車手的小說家”類別中,卻絕對是獨一無二的。他的腦中不但同時運作這麼多許多平行宇宙,還能穿越其中多年,最後順利回到眾人理解的社會層次而不錯亂、迷失在自己建立的影像中,就算他的腰部以下不能成為美談,他的頸部以上應該也值得了(本文完全主觀)。
2013/04/11
談笑間,夢幻泡影
香港電影節對我有特別意義。去年為了到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的「FOX華語電影開創大獎」提案,坐在剛開完刀的傷口上乘著單程機票抵港,獎沒拿,人卻留了下來,“暫時定居”香港,成了只認得幾個大地鐵站的假香港人。沒想到今年春節前在台北國際書展某個出版社的派對上,巧遇多年沒見的合作導演,我上前別來無恙,對方則大呼不可思議,告知我兩個小時前才被香港電影節通知,一個幾乎被作者我自己遺忘的流浪劇本,剛獲歐洲ACE Co-productions Lab的研討會邀請。今年只得又再次出現在香港影視娛樂博覽(FILMART),做個假電影人跑前跑後,對生張熟李握手點頭。
電影節開幕前夕,跟亞洲電影大獎(AFA)的幕後主創到潮州小吃港港地打冷閒聊。既已老實招供是假電影人,亞洲電影大獎當然也是人到了香港才知道,對方酒未下真言已吐,說沒關係香港外還真的沒幾人知道。再來是誰不願與誰頒獎、誰演得哪個角色絲毫不像、某個劇本寫了幾次也沒拍成、哪位導演的哪部片驚天地泣鬼神地不忍卒睹…… 更多說出來嚇人寫下來臉紅的風聲耳語將隨酒水如泉持續整夜,是網路時代也無法傳播一定得親臨體驗的絕對重點。
電影是做夢產業,博覽會是買賣夢想的過程。做出夢來的人找團隊資金幫忙織夢,一群人一起把夢做出來,讓人願意花錢買票,在一個多小時的黑暗中經歷你創造的夢。早上各種做夢、織夢人找人脈、找網絡、找錢。晚上再到各種酒會繼續遇見、聊天、握手。每個人都談著自己的夢:有開南瓜車的、找玻璃鞋的、做玻璃鞋和在旁邊擦車擦鞋的。醒著談夢,夢裡談生意,沒過幾個小時又得起來看試片,看看別人做成的夢。這樣幾天下來,真假敘事裡進進出出,時間摺疊,也不知是功力多了幾年,還是平白老了幾歲。
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由各國選出出色的電影案,讓有興趣的投資人來談話接洽,據說以往每個入圍案子的製作人都有獨立房間,今年破格卸牆,拿走了隔板,一桌桌地一覽無遺。有年葉偉信導演說,電影投資會就像售賣電影案子的跳蚤市場,不知是預言還是此言給了HAF靈感,但看各位編劇導演對各路投資人娓娓解釋微笑,賣夢誠屬不易。
電影跳蚤市場以三天後傍晚的HAF頒獎典禮做為尾聲,二十五個電影計劃爭取十三個獎項。派對上巧遇這次入圍的兩個台灣案子之一,才與導演和製作人談了幾句,對方便到台上領獎。恭喜恭喜還在嘴邊,兩天後卻聽 Filmbiz Asia 的編輯說 HAF 取消了獎項。因溝通錯誤,把應該給另外一個台灣案子的獎項錯頒給了他們,又是一製夢過程中虛實難估的實例。
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人生如此,電影如此:製夢過程本身已是一場精彩的戲,每年每年地搬台上演。
- 【明報】副刊 28.3.2013
2013/01/25
眾生
1.21.13
事情都發生了一個月,她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在夜晚來臨的時候等待睡前往身體裡倒酒,喝得早就會睡得早,然後安慰自己尚未在白日下拿起酒瓶。喝得早卻睡得不早的時候,她胡言亂語。有時候人必須要演一齣戲,忘記自己半晌 - 這樣可以避免時時面對自己是誰、都做了些什麼 - 在瘋瘋癲癲說著傻話或是實話的時候:總之她清醒的時候也做著傻事。
想想,她已經很久沒看書了。發生了這件事以後。或那件事。不能確定究竟是“發生”在什麼時候,所以說不清是這件還是那件。
12:37am
這個景象突然完整的出現在我面前,像我過去零碎的描寫終於有了終點:我一個人起床,在某種光線裡,我給自己做黑咖啡,一塊脆得出聲的土司。然後在等著咖啡滴落,土司變脆的時候我披上外衣,到樓下拿信,信箱裡面躺著茶色信封,我把信隨意放在桌上,讓那期待在心中懸盪半晌。我給自己倒咖啡,把土司放在盤子上,我打開信,快快的讀一次,放下,看著窗外的光,吃完土司,收拾桌子上的麵包屑,回到桌上把咖啡喝完,細細的看一遍。
然後我寫字。餓了吃簡單的沙拉三明治,冬天加一碗湯。下午我到外面喝一杯白咖啡,看書,看路上的人,走路。晚上可能和朋友吃飯,聽聽她們最近的生活,互相揶揄、大笑;也可能和一個不甚相干的約會對象,不用走到門口也知道不會接吻的那種,但我仍會慎而隆之地穿上衣服,圍上圍巾,梳頭,遮掩眼底黑影,淡色口紅,戴上微笑和幽默。
有時候我不說話。因為夜太長,一個人到戲院裡,一次看兩部片子。夜來的時候我往身體裡倒酒,希望有人和我說說話,說話,長長地說話直到我睡著。
這樣一日過了一日。
我希望有一個情人,可能是電話對面的那個人,兩個禮拜出現一次,我們會接吻、擁抱、牽手,但願永遠不要分離,然後道別,等待下次再見。
我在他離開以後打掃屋子,洗衣服,丢垃圾。回到自己的書桌。
這樣就夠了。不太近,不太遠。徹底,又不是我會發瘋的距離。
我希望的生活是這樣的。在我三十年的人生中以各種形式斷斷續續的獲得過。還有些其它的碎片。但總之就是這樣。
January, 2013
發生了一些事。
至今也說不清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