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25

寫故事的人

1
隔壁的男孩終於開始尖叫了,在他反覆掙扎、踱步、打滾、大叫十數分鐘以後。五分鐘前,我幫他撿起他扔在地上的菜單,交給他長相溫柔但齒顎不正的母親。大人們交換微笑。

“芬力,你該甚麼?嗯?”男孩的父親對男孩暗示著。
男孩撇過頭去尖叫。“我不!”

我和他友善的母親在咖啡店裡分享一條長椅,她持續對店裡其它顧客投擲抱歉的臉色。男孩的父親,一個長著溫順眼神、整齊柔軟的栗色短髮、卡其褲、襯衫外套著洗了無數次的針織衫,滿臉寫著好丈夫長相的男子,和他們始終睜著好奇大眼、相對乖巧的女兒坐在對面。丈夫長得像奧斯丁小裡默默等待許久,最後無怨無悔收下遍體鱗傷的主角妹妹的男配角。不,甚至不是那樣。是娶了長得並不出色也不特別聰明但對和善的三妹的男配角;是到男主角家過暑假的富有堂弟,一輩子認識的適婚女性不超過一雙手。

一男一女,功成圓滿。接下來十年他負責照相,再來十年負責把貸款付清,最後他負責戴上眼鏡看報,直到他忘記怎麼穿褲子為止。

男配角和男主角最大的差別是,吃起飯來那種避不開的傻像。

但他是怎樣的一個好人啊。

2
想像你的人生是本書,你要一個怎樣的故事?自助手冊總這麼說。但我寫的故事這麼多,而且從來就不擅寫長篇小說;但我喜歡的故事都像一雙從喉頭伸進內臟的手,在過程中反覆往不同方向扭,逼得人在座位上動也不動。自助手冊應先聲明這方法並不適合作家劇作家使用,自助手冊應指導作家劇作家趕緊加入勵志行列掙錢過個值得被尊敬稱羨的生活。

沒辦法把自己鑲進故事裡,因為我不是故事,我是寫故事的人。寫故事的人不能寫一個已經寫好的故事,寫故事的人要故事告訴她,她所不知道的所有。

3
但我也能誠懇建議他人過這樣的生活。

趕緊找個好女孩,結婚生子。”
“是的,好男孩和好女孩結婚,微笑,生孩子,迎接中年危機。”
“中年危機不是不結婚就擋得住的。”
“...... 那也是。”

4
寫故事的人抬起頭來,她所寫的人都離去了,換上了一群新面孔。長著憂愁表情的美麗男童,金色的波浪框住他的面孔。他身邊正接受癌症治療,往蒼白面孔打上精神的光頭母親。讀著某種工具書的熟年男子,紅底白字的書皮明指 - 如何能改變你的生活 - 就算他配著銀髮的削瘦面孔氣質良好,看上去已經走到了那生活的底端……

寫故事的人沒有面孔。

2012/01/22

永遠的一天 Forever and a Day

廣場

我該把彩燈結在誰家的聖誕樹上
哪一個幸福的窗戶

暈黃的燈光
誰有一個幸福的生活
讓我張看
因我的樹著火
我的窗口
已成廢墟
只因我執意尋找
一片不存在的
完美雪花
只因我不能正視生活
若它不是一幅圖畫
只因我沒有建立生活的能力
徘徊在無人的大廣場
一再流浪
等待被收留
和逃亡。



週日,完美的天氣。臺灣駐在荷蘭的老朋友聽說我在鄰近小鎮,開了車來探我。我和克里斯先生跳上他的小車,三人開著車到一個只有四條街的迷你鎮,克里斯先生說:你不是有小鎮症候群嗎?試試迷你鎮能不能治癒你。

小鎮在一個小國裡,我在小國的這個小鎮已待了一陣子;這是我此次張看的窗戶之一,克里斯先生是窗戶的主人。我們相識在某個會議,會議裡的人從世界各地飛來,介紹我們認識的共同朋友這樣說:這是克里斯多夫,他讀村上春樹。

是嗎?你讀過“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嗎?”
- 我不確定,似乎沒有。
你是獨生子嗎?
- 不是,我有姊姊和弟弟。
那麼不用讀了,你不會懂的。

只要一杯紅酒,我說話就會變得這個樣子。也或許我說話一直是這個樣子。我忘記後面還說過了什麼,我甚至忘記這段對話是對他說的。一般若沒有寫下或重敘,我的記憶力只有十天左右。隔天的對話我也幾乎忘了,但提到了他的國家,而且事後發現他的側臉鋪蓋在某張並不是以他為主角的照片,雖然至今我也不太認得出那是他的側臉:除了短期記憶真的很短以外,我辨識人臉的腦神經也很不可理喻。

- 所以你是哪裡來的?
四處。臺灣、加拿大、英國。你呢?
- 比利時。
啊你就是那個沒有政府的國家。
- 沒錯。你對中國看法怎樣?
我覺得國族主義有點落後。
- 我不能同意再多了。

伏特加湯尼:可以說一句話就不要說三句話,在有人聽懂的狀況下它會一直持續那樣。克里斯先生就是那種聽得懂的人,而且有一個親友完整、軟硬體兼備的幸福生活得以張看造訪;最重要的是,我想他就算不期待但也並不介意誰開飛機來撞毀他整齊穩當的雙子星大廈。

比利時比臺灣小,但除了有三種語言外,各個城鎮的輝煌歷史都足以讓居民想像自己與他人完全不同,要想團結,問題很大。主要的北部荷語區和南部法語區掙扎多年,從 2010 開始一年多的政府難產狀態,一直到我抵達的前一個禮拜才有結果。組成政府的時間之長足以打破伊拉克無政府的世界紀錄,但國家不但沒失序,經濟狀況還提昇了點,讓各國開始懷疑政府有何存在必要;而組成政府的反覆過程像個荒謬充滿超現實色彩的諷刺劇,但因為是 René Magritte 的出身地沒人特別為此感到意外。

三人坐在小車裡,在陽光難得燦爛的下午來到迷你鎮。四條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迷你的廣場中心坐著石像,旁邊是迷你的教堂和迷你的餐館,似乎是今日唯一開門的一家。在裡面吃了地道的奶油白菜裹火腿、咖啡和現烤蘋果酥,店裡幾個獨自坐著的老人露出世界認知被稍稍動搖的臉色,隨即故作正常地回到報紙和空白的凝視裡。

“他們回家有事可以和太太說了。”
“這下大概以為中國要來接收他們的迷你鎮了。”
“這裡的居民若臉書有四十個好友應該就算萬人迷了。”

一切都慢呑呑地。麥桿發光,天空和運河的顏色鮮明,是梵谷描繪的景色。三個人迎著冷風走到運河邊,一點點一點點地說著話,一邊瑟縮進領子一邊拿起相機。零度的天氣把景色凍進腦裡,沒有發生什麼事情,說什麼都忘了;因為簡單,可以在腦海裡重放,來回散步,開窗關窗。

在窗外觀望因我無法建立自己的窗。無論聲援的鑼鼓聲多響亮,掀起蓋頭,真實生活的扁平面目總讓我感到驚嚇。客旅讓我冷靜、放鬆、堅強。移動在某些時刻,忘記主辭,忘記所有前因後果,對世界世情的所有懷疑。只是在那裡,只是在這裡,這一刻,永遠的一天裡。

2012/01/04

身分的徘徊─永遠的《邊境國》



讀完好書後一時發作寫的,後來(似乎是)發表在第二期的《走台步》。人有網路隨時可以買到好書;人在港台可以免費拿到介紹臺灣的《走台步》。



後現代的焦慮不是道德的焦慮,是選擇的焦慮。在一切崩垮、被挑戰的年代,人們必須迅速在眾多選擇中找出屬於自己的標籤,往身上最明顯的地方貼,才算是給了社會一個交代,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托努的《邊境國》看似討論東歐和西歐、男性或女性、現代性和非現代性、生者和死者、童年和成長、現實和非現實的碰撞和權力關係,但其實更是站在兩者其中,不選擇也不焦慮,對著定義模糊的陌生人,敘述著《邊境國》的一切。

那聲音來自一位出身愛沙尼亞的翻譯,他到了法國,遇見了對他有興趣的情人,他接受了情人的邀約,搬進了他的公寓。公寓裡有他“一直夢想著擁有”的玻璃傢具,床放在挑高閣樓上,他“熱愛”那充滿戲劇性的樓梯,像是活在劇場裡,而他是戲裡“咀嚼著陰暗的念頭”的主角。他著迷了。他著迷與這個公寓,卻同時發現那著迷本質的虛無和實際的不堪(最後我終於明白這些玻璃是不會乾淨的)。

公寓的主人──一位擁有社經地位,能夠以西歐視角觀看、空談各種政策與論述的年長教授──並不受作者青睞,他在與他共處時感到自己是出賣身體獲得資源的婊子,坐在他的對面不是想把他推下身邊的運河,就是冰冷地拒絕他感受到的情慾。他厭惡他西歐人的天真,也厭惡同樣來自東歐的同胞;他對櫥窗中精緻的商品感到可笑,同時嘲笑窗外那些和他一樣買不起這些商品的人。兩者都讓他討厭。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所有標籤,隨即伸手一一撕下,隨手丢在路邊。

那他在哪裡呢?他像遊魂一樣走在城市裡,只是觀看。他像赫拉巴爾一樣處處看見底層的珍珠,但他不在他們中間。他保持著距離,像一條鬼魂。東歐貧窮的童年不停追上:祖母的嘮叨、難聞的氣味、溼冷的森林、陳舊的傳統……他離開那個城市,逃離了那一切,但他的逃離沒有終點,因為自由只存在移動裡,一個永遠無法掌握的概念。於是他再次摧毀巴黎的一切:情人、公寓、正當身分。再次上路。

“邊境國”在歷史上指的是位於西歐與俄羅斯之間的國家,“為了防止蘇聯共產主義擴充”而存在,換句話說,邊境國不是身分,是身分的徘徊,是曖昧、是隔離、是拒絕。書裡的主人公離開了地圖上的邊境國愛沙尼亞,但他到的地方不是身為拒絕者的西歐,也不是被拒絕的俄羅斯,而是形而上的邊境國:身分在那裡是流動的,不斷被重置、推翻;只有意識,幾乎透明。而愛與被愛、慾望和被慾望,像自由一樣只能在距離外的想像中被挑起,復而在觸碰的當下崩跌,被輕易地閃身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