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冬日的黃昏,總發生在一剎那之間:還沒有認清楚日的隱約,夜就盛大的來臨,其間一刻,明與暗,愛與不愛,希望與絕望,一念之間,就是黃昏。有時候我懷疑倫敦是沒有黃昏的,尤其是聖誕前夕,一張眼便黑了,所有人忽然消失,令我想到世界的終結,亦不外如此。
《突然我記起你的臉》黃碧雲
這些日子裡做另外一種練習。把灰褐色的窗簾放下來,儘可以想像窗外的模樣。是倫敦北邊的小街,鱗比的屋頂和一排三四只的細煙囪,有些吐著煙,樓下小小的歌聲小小的聖誕燈。是溫哥華郊區,大雨匯成小河,柏油馬路當鵝卵石床,嘩嘩聲像要把屋子沖走。是瑞士雪山,對面的少女峰歐洲最高,旁邊還有四個沾著雪的山頭,空氣乾淨的是不曾滄海的水不曾巫山的雲。
巴黎的四分之三窗,開出去是另一條一式一樣的 Haussmann 公寓,像照鏡子;探出來一個抽著煙看著大街的男子,拉高了領子,光照著他的一邊臉:他看著你,你看著他。捷克的溫度在零度左右,路面和空氣都還沒決定要不要結為冰花,查爾斯大河像風吹動的畫,油彩沈重地發亮;房裡的老木頭徑自發出一鬆一緊的聲響,是:卡夫卡、卡夫卡、卡夫卡。
窗子裡是床、燈、桌椅、櫃子。燈放在床頭櫃上,床頭櫃沒有抽屜,不存在的抽屜裡沒有一本聖經。書架上的書都不是我的,大概是因為房間不是我的的關係。黑色的書架上有一張小小的耶穌相,祂一手捧心一手朝上,兩千多年前祂問 - 我父你為何遺棄我 - 過一陣還是要世人想想天上。祂那看上去有心室心房的心臟在胸膛正中,中世紀解剖不盛行嗎?神子是不會偏心的。
我在這裡,我在其它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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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幾乎終年開著冷氣的城市也已經冷了,好不容易一個燦爛的晴天。手邊除了詩,只有黃碧雲的小說,這麼好的光裡不應該讀她:她的名字暗示著霞天,她的字讓日夜無光。
但辛波斯卡的疑問如此優雅,在這娛樂/政治/金融/社會新聞時不時混亂的地方,讀起來像包裝勝於禮物;木心大難過後的口氣仍充滿著貴族氣,金湯匙要舀出的激情都是藍色的,觀賞物也,下嚥如呑桌巾。
(又,想到詩人都愛讀他人的命,讀錯了就鬧脾氣,跺腳拂袖來掩飾難堪,出一句:你這樣的還不配傷我的心。詩人的情緒化特別要命,義氣,不講道理:估計是職業傷害的一種。)
還是看碧雲吧,在溼冷陰暗角落生出一沫沫一層層一叢叢綠黝黝地衣,比那些非得造成他人三度灼傷的熱情柔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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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來了。
你繼續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