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9

悲傷

很久以後她才回想到他們相遇的那年他大概是幾歲。接近五十?年輕時成為政治犯逃往國外。娶妻生子。妻子是一樣美麗聰明的同志。然而無論在劍橋還是牛津終究伸展不開,台下學子的眼神讓他知道他沒有所謂個人魅力,起承轉折的很平淡。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冒險犯難,差一點就進警總。然而在等待命運的時候,他也記得要人為他照張側拍。 


三十年後他在她面前拿出這張相片,彷彿要證明他曾經多麼好看。自然,他從來沒有好看過。或他自己從未覺得自己好看。好看太膚淺,等到他知道好看有多關鍵,他已過40好幾。提醒他的是身邊抽煙斗穿黑袍的英國同事。他總有點駝背,他忘記是何時開始。是童年,少年,青年,還是娶妻生子。剛開始的遊戲變真的就不好玩,他幾乎在她答應的一刻就後悔了 – 然而閉嘴就要閉很久 – 他在她對著超音波眼淚汪汪時發覺自己不在那裡。他在她千辛萬苦見到女兒時感到自己四肢發麻。他等待著那父愛從天上掉下來淹沒他,隨即發覺她生產完的身體有多麼像條窒息拍打的魚體。 

他們的女兒非常可愛。然而他永遠不會知道和那團粉紅扭曲的肉塊說什麼。他做不到她想要的,她盯著他半晌隨即接過那團肉眼神輕蔑要他離場。都說父愛會來,他幾乎惱羞成怒,這不該是我該努力的事項之一,不是嗎?這並不是期末考試。它理應像飢餓、口渴、性的激動般如期現身,而為什麼它不在。 

妻子與女兒有了她們自己的世界。他像個多餘的手也多餘腳也多餘的人。她看見他便嘆氣,隨即襁褓中的女兒也能感覺。她看著他像一株植物,或是數年不打開的電視。那電視根本沒通過電。是他們戀愛時從路邊拾回。他們也曾經戀愛。或許。他記不得了。 

他接到官職時幾乎是救命稻草般爬上水面呼起最後一口空氣。他逃亡的島嶼終究記起了他。頭等艙、頭銜,台下傾慕的眼神,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做了男人。多可愛。每雙眼神看他都是仰角的。 這麼容易就得手了。一些無聊的俏皮話。那些和與妻子女兒在沙發上一起看過的電影電視,螢幕裡那些台詞。他覺得有趣重複時她們聽若未聞。“仁兄,爸爸,你夠了沒“。然而我妻,女兒,同一句話她們像看見彗星降落,你看見嗎?她們完全不懂也認真的笑出聲音。 

頭等艙。頭銜。象牙塔講台上痀僂的亞洲男子,在亞洲是天外天的人外人。老天這裏有多少女人。本土資產家的女兒,只穿某個牌子的外套。法國留學的舞蹈家,絕技是旋轉至窒息。多麼有趣。多麼有趣。她們都在等某人侵身過去捏住腰裡某個軟肋,她們應聲而倒。幾乎要變成體操,而她出現了。 

他重新像個大學生期待她的認同,你看我曾經這樣好看。她微笑冷冷掃來一眼 – 其實你現在更好看。同情是最傷人的感情。當他以為她會給他的是愛情。然而有時候她來到他身旁,在他身邊像一尊玉或是大理石透著冷氣。這惹得他非常生氣。

你什麼都不知道。 
嗯是嗎。 
你只是覆誦那些格言佳句。 
哦我不寫信給你就是。 
不,你繼續寫。

然而他想說的是,請你寫給我。除此以外這裡沒人聽懂我說些什麼。然而我又不知有什麼好對你說。你什麼都知道了,天才少女。我看著你千年的靈魂過問你的悲傷。然而你笑笑回,你知道,昆德拉說過,一個男人要對一個女人下手的時候,最簡單的地方就是她的悲傷。

2020/08/06

極夏

抑鬱在絕長的夜裡再次襲來。沒有人可以去任何地方的這個漫長夏日彷彿從去年一路延伸過來,全球人或多或少的封鎖在自己城市的這個奇幻時光,面對自己的時間太多太長。過去那樣浸淫在酒精的長夜裡一般都在訂機票和旅館,靠不斷起飛降落,彷彿去其他地方就能抵擋抑鬱或對人生和自己的問答。整個人生都是巨大解決不了的問題,每個人生下來就是謎團,解不解開不過是疑惑或絕望的差別。絕望並沒有多壞,只是時間還在,你還得過下去。


先是不見人突然也不需要也自然不想喝酒。開始遇見人因為開心或隨性的緣故用香檳淹死了那些時間。在氣泡裡輕鬆浮起的每一個相聚與告別,經驗被照片剪接,忘記的比記得多,累積的笑聲或歌聲卻實實在在。奈何天造如此,再奇幻的現實你都會自動習慣。還不是又另一天醒來。而你從來不曾返家,一直都在流亡,生下來就喜歡這艘瘋人船,船頭船尾內艙分別不大。

正常才可怕。正常最可怕。光天化日下如果一切依照打算,還有什麼必要要走一遭。又不是天天登台演戲。講到底你尊重的觀眾也是那些期待你脫稿演出的觀眾。

非常短,也非常長。彷彿從去年一下子就過來,又像最無止無盡的一個極夏。地球在我們面前發怒,直到臨頭都和我們無關。看海嘯或岩漿一點點從遠方撲來,不喝最後一口香檳又能做什麼。“救救地球”的意思一直是“救救自己”,地球本身就算從內自爆整體燃燒它一樣好好過。生物大量絕種後能適應的新品種又再次出現。去為動物植物悲傷說到底也還是為了滿足人類自己的情感需求。人生太短,而時間太長;感覺太多,卻意義不大。

“把所有人都當作像你一樣的人”是最嚴重最恐怖的自作多情。什麼正義平等專業標準,對很多人來說那叫吃飽撐著。你還忙著跑進跑出幫他們磨刀。好搞笑。差不多就好。時間其實不多。有時候經歷過就好。還能追求一些小規模的純淨感受。要去說那些追求和努力的成績會在百年後 - 哪來的百年?哦拜託,我都不記得你,你也不用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