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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永遠比自己想像的更勇敢、更荒唐。但我們並不常常是我們。我們在表演﹐那個叫“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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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時間認出了照片裡的地方﹐倫敦﹐Old Street 那個像八爪魚的出口﹐東西南北﹐又再各分兩頭﹐我的是三號還是七號﹖記不得了。從來不曾稍微藝術地看顧那個城市﹐兩次都像從失火的人生逃過去﹐眉角髮稍都燒焦。
Old Street﹐像一旁高挺閃亮的利物浦街把老房子﹐爛倉庫全推了出來﹐散落在著隔了幾條街的旁邊﹐藝術家趨之若騖地來開畫廊﹐開餐廳﹐像大戰過後嘗試重建生活的人民。出發前從不關心倫敦究竟是怎樣﹐於是也不覺得特別破敗。60公斤的行李放進藍色的房間﹐裡頭躺著一個血跡斑斑的床墊﹐你看著它﹐把行李裡的被單枕頭棉被一次蓋了上去﹐不見不念。2003年的九月﹐那也就是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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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爾克說﹕我何必還要寫信呢﹖今日的我已經不是昨日的我﹐而你認識的是他。
昨日的寫給今日的我﹐今日的我再寫給明日。讚嘆她們形形色色的生活﹐怎樣一次次渡過那些幸福或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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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等你﹐你沒有來。我到最後一秒都還在期待你會出現﹐然後你說﹕我不來了。我沒有哭﹐我說﹕好﹐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就好。你不知道﹐我不想再說了。全都是枉費精神。
那年很冷很冷﹐整個冬天﹐我都穿著同一雙鞋子﹐同一條褲子﹐黑色的外套。我和別人的朋友一起過節﹐聊天﹐吃飯﹐玩遊戲﹐我在照片裡一直在笑﹐眾多表情﹐和常人沒有什麼不同。
人要到安全的地方﹐才有痛哭的權利。當時你只能想﹕呼氣﹐吸氣﹐呼氣﹐吸氣﹐活下去。沒關係。
那人心裡是沒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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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齊、安靜給我們帶來過什麼﹖更多的常規、客套、寒喧。是個閉著眼也能演的簡單戲碼﹐劇本是我寫的﹐我安排、導演﹔何須驚訝慌張﹐雀躍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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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別的時間 - 我在那裡等待﹐像還有什麼期待 像結局 從未到來。
We want to have everything, want to be everything. We want to know all the pleasures of happiness, and every depth of suffering. We want the pathos of action and the peace of the onlooker. We desire both the desert's stillness and the uproar of the forum. At once we wish to be the thoughts of the thinker and the voice of the crowd; we want to be both melody and harmony. At once! How can such a thing be posssible! - Doctor Glas, Hjalmar Söderberg
2009/10/31
Old Street
2009/10/22
Black and Blue
她掉開目光,低頭看到皮包上有道刮痕。得換個新皮包了。她盯著刮痕瞧, 眼裏只有那道刮痕,想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上面:在什麽地方刮到的?她在等,她在等她的心臟再度跳動,等天色大亮,等隨便任何事情發生:一聲電話鈴響,原子彈 爆炸,或是街上傳來一聲嚎叫,好掩蓋她內心無言的呼喊。可是什麽事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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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一吹,路上所有葉子都在跑。衆人在燦爛陽光下抓緊外套,鎖緊眉心,把握生計。
只有路口幾個女人穿著包棉外套,擡頭挺胸地推著嬰兒車出來,慢條斯理。現代社會難得一個理直氣壯下午兩點在路邊閑晃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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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半的列車衆人睡得東倒西歪,電車穿越灰藍色蒙蒙的窗外,大窗霧氣蒸騰。像因應人口迅增把那度幽冥河的小舟自動化了。舵手被解僱,恐怕要趁萬聖節找個好工作,不然這個冬天會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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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看來最正當的人生,你卻感覺荒腔走板。荒腔走板才是正常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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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對面走來,聲嘶力竭地喊:I'm crazy, are you? I'M CRAZY, AR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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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能幫你什麽?
:你可以掐死我,把我埋在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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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去,把身體和衣服都掛在樹枝上,樹葉在風中瘋狂地發抖。簌簌簌,簌簌簌!
影子它在地上看著我,頭擡到最高,脖子拉的長長,姿態問著:你不來嗎?你下來吧...... 你下來吧。我在樹枝上,只有衣角翻飛,像揮手說,再見!再見!去吧!
牠看看我,看看衣角,看看我掛下來的頭髪,滿天的樹葉映著月光,像一場大合唱:你走吧,快走!
那始終沾著我的影子低下頭,久久才下定了決心,默默地走了。
我是怎麽啦?我應該和其它人一樣,直接把單子扔了。這是什麽樣的怪癖啊?想讓人高興;想要晚上六點鐘的時候在艾瑪廣場與人建立親密的關係;想要每個人都喜歡我。陌生人之間要有親密關係、要有情感大奔放,只能在對飲威士忌的時候、在有錢人的家裏、在封閉的酒吧裏,或者是在一場大革命中才有的。
2009/10/21
the Science of Happ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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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間提醒自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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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天蓋地的雲蓋下來,灰色的紅,灰色的藍,灰色的灰,灰色的白。像抽走了所有生命,蒙塵的房屋模型。
斜對面,坐著他,塑料一樣的灰白色的眼睛,看著窗外。景物不斷向後倒退,但他哪裏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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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喜歡在飛機上俯瞰一個城市,萬千燈火,每個燈火都是一個不同的故事......
我說,何必呢,從市區回到郊區,已經是完全不同人生。
他對面的妻子像是聽過這些說法千百遍,繼續把東西放盡嘴裏,一句話也不想說。
每次從書裏擡起頭,這麽想,還會看多少次這窗外景致。
細裏看,每個房子都變化萬千;大方向來說,無事不是千篇一律。
4
與美醜無關,與貧富無關,與機會和命運無關,與快樂童年、賢妻良夫、美好前景都無關。
Scientifically, there is only one way to be happy: low expectation.
5
她的表情像花瓣不斷飛走的雛菊。
2009/10/08
Write
*早上/中午
四個人:過馬路時,右邊坐在銀灰色保時捷裏的中年人,肥胖,一臉不可一世的模樣。迎面走來滿臉紅苞張開大嘴吃空氣的年輕人,極爲瘦高,估計血液裏流著熱騰騰的毒品。在大廈外過低的水梯盥洗灰白絡腮鬍的老人,旁若無人。旁邊雙手緊握橘紅色手機,激動著發著抖的平頭大漢,不可置信。
*記性/忘性
我瞪著電車窗外躲在透明傘下的小人,惦記著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記得了小人,忘記了當時想著不要忘記的念頭。
*分類
世界上有幾種人:喜歡自拍的人、喜歡包山包海以致名單上動輒幾百人的人、喜歡和名車名建築合照的人、喜歡不看鏡頭的人、喜歡用他人照片的人、喜歡用邏輯簡單的心理測驗結果顯示自己是怎樣個性的人、喜歡角色扮演的人、喜歡清理清單和電子郵件的人、喜歡把這些事情條列出來的人。
*失眠
半夜起來想著那盒沒吃到的蛋黃酥。
*堅持
努力實現幻想,免得老想。
*乖張
偶遇高中同學,她說:有次你合唱團遲到,罰唱歌,你睡眼惺忪地衆人面前一站,二話不說,開嗓就是“歌劇魅影”曲目,衆人大驚。之後你在班上再怎麽睡老師都無所謂了。
那是我嗎?自己聽了都覺得很樂。
*環遊世界
每天早上妄想著它方:堆滿書和影碟和古董,又有十人份爐頭咖啡壺。搬去柏林,每天走一條條大街。冰島,每天看光線色塊過日。朋友剛走了世界一週,歐洲尼泊爾東南亞各一個月,越發受不了臺北,索性回山上工作,吃鮮筍,呼吸免費不老空氣,相約去南美,數字卻是:2012。
實際方法是靠舌頭,墨西哥、聖薩爾瓦多、法國、非洲,三天走遍。啧啧啧。
*Modern World
你不要選擇,選擇卻一直要你。
2009/10/04
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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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夢一般的蛋糕﹐一切一切﹐都緩慢的在倒塌。牆角生出灰塵﹐蛛網﹐油漬﹐眾人在俄國大公的長桌上愉快地吃喝﹐煞有介事的談論其一、其二。成功如何﹐幸福如何﹐桌上美饌醇酒如何﹐捧著一頭一臉苦心經營的裝飾﹐要來互尊對敬。人生苦短﹐哪得每個人生都嘗一口﹐又期待永誌不忘﹔人生苦長﹐歌詞已盡﹐曲還沒有停﹐眾人還站臺下看你。
只發生一次的事如同不曾發生過﹐輪迴所以一切事先被原諒 - 寫字的人﹐和定律作對﹐一次次重複﹐拖住時間事件﹐釘在紙上﹐再說 - 不原諒。
大理石一樣完美的奶油在往下滑﹐極慢極慢﹐但我的時間總比人快﹐灰塵幾乎厚到屋頂﹐或像龐貝火山灰將眾人來往姿勢瞬間掩蓋。
誰也對我生氣﹐因我如何不甘心﹐在宴席中大咳﹐心都要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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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個偶像來崇拜信賴﹐如信念轉成實體。很荒謬。信念便是信念﹐怎能轉成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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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經歷都是回憶。
如果不是﹐便從來不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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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長齊以後﹐留待三倍的衰老﹐往下頹敗。用盡全副心力維持﹐仍然爾爾﹔過份便不似人﹐逆反自然得靠化學捧出來。於是﹐唯看誰交易做得合當﹐是拋售青春如香蕉一般﹐生斑之前早早摘下﹔還是像一朵曇花﹐等到深夜也不驚慌 - 就怕眾人眠眠﹐隔天早上﹐凋的無聲無響。
這些都太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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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人生是線型的實在感。
2009/10/03
丟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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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看自己時間充裕時寫的那些長文章。為了寫下去﹐我應該去賣血﹐賣身﹐任何不會剝奪時間精神的賣。我的時間支離破碎﹐寫得便寥寥隻字片語﹐人生感來碎尸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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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兩個父親討論子女前途。我有書做掩護﹐接過那些飛來的句子。那個學校的哪個科目排名較好﹐但進去得維持一定成績﹐不然撐不下去。什麼時候省考取消﹐那不是哪個老師都給的特別高嗎﹖這麼說你的女兒不趕上了麼﹖兩個父親站了一路﹐盡是駭人的想頭。更上一層樓是否有千里目﹖家長的確是可怕生物﹐姿勢難看﹐吃相錯誤全不在話下﹔自己已經沒有了﹐將靈體全灌到下一代身體裡﹕裡面擁擠的很。
早上的憂慮到下班便發酵成滿心抱怨﹐車換一部﹐人也換一對 - 我也不是難說話的人﹐但她前一天打電話來﹐絲毫沒有任何...... 對方贈以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啊,在她的年紀,你會以為她會有點常識﹐沒想到...... 那一身黑﹐圍著正紅蘇格蘭格子圍巾的年輕男人得了鼓勵﹐更發起勁﹐仇家的個性講完﹐生活自然得勾勒出來﹕她和男朋友分手﹐因為那男朋友申請到了學校﹐得去別的省份...... 沒人愛的孩子﹐我也不愛。他同事一臉不知是素顏還是妝容色彩平面﹐臉上開了細長眼睛和直鼻筒圓鼻﹐但回過頭一個都記不住。不像他全身衣服都是精心策劃﹐隔夜搬來不識臉色的表妹也未曾侵擾他的時尚敏感度。腳上一雙低調白皮鞋開滿整齊小洞﹐皆微聲呼呼地為他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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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車上看完了很多書﹐平均兩天一本。練就一身黑鴉鴉人頭中照樣找出一方空間站立把書撥開的功力。覷了位置﹐便盡力厚臉皮地坐下去。
前座的男人回頭過來問我“你認識他嗎?”
我從書裡抬頭﹐瞪大眼睛看看他﹐再看看身邊睡著的男人。“我不。”
他一臉正氣﹐直直問我 “你不叫醒他嗎﹖說不定他坐過頭了。”
我實在沒辦法﹐“我不知道。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這個很熱心的男人面無表情﹐對我身邊的人說“嘿!”
我只有用手肘幫忙他頂頂垂著頭睡去的男人。前頭的男人聲若洪鐘地問“嘿﹐兄弟。這裡是 Gateway 了。”
剛醒來的男人嚇了一跳,不知是未醒還是沒聽清﹐我問“你在哪站下呢﹖”
他聽懂了﹐用似乎是他會的幾句英文之一回答:“最後一站。”
“哦。” 熱心的男人毫不在意的回頭去。
“那好。”我說,繼續回到自己的書裡。一邊想﹐真抱歉把你吵醒。
那一邊﹐正氣凜然又毫不在乎的男人站了起來﹐洋洋灑灑地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