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15

三人晚餐 The Banquet of one's Own



「你可以離開嗎?」她直直地看著他說。

「什麼意思?」

「你可以離開嗎?」她看著他,重複道。「我不想繼續這樣下去。大家都會很不開心。」

「你說現在?你要我現在離開?」他瞪大眼睛,要不是她認識他太久,她會以為他會登時起立,拿起桌上鬱金香長相的香檳杯,把花苞在桌沿一下敲碎,然後拿著剩下花萼的尖端,割...... 她不知道,割任何東西。但他不會,他祇是睜著驚人的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大概沒有什麼表情,至少自己感覺不太出來。雪白的餐巾還像沈睡的鴿子一樣,躺臥在兩人腿上。是吧?她下意識地用左手摸摸腿上的餐巾,確定它還在那。

「嗯。現在。」她點頭。

他的憤怒繼續提高,全身肌肉緊繃到像即將砰裂的氣球,他站起身,往外走。

現在那白鴿躺在地上,可能醒了,雙眼大張,但仍然動也不動。她拿起自己的花苞,眼睛望著他的,喝了一口。冰涼帶著苦味的氣泡滑下喉頭,很舒服。她想。

她拿起刀叉,把桌上的蘆筍切成小塊。一條三段,一條四段,然後決定幼嫩的頭部應該以三分之一大小處理,梗的部份則至少要以四分之一或更小,才能達到最好效果,細細咀嚼。

年輕侍者拾起地上的白桌巾,微微慌張地發問,「請問...... 先生還回來嗎?」

她拿著刀叉,看著他,「嗯。我不知道。」微笑。「可能不會。」

那白鴿在侍者手裡捏皺了,聽了回答的他似乎更手足無措,那餐巾突然成為一種重要的象徵,能代表許多可能,在這樣不確定、曖昧的時刻,侍者遲疑半晌,匆匆點個頭走開。

她用剛剛決定的方法吃完最後一條蘆筍,像證實自己的想法是對的。點頭感到無比滿意。

年輕侍者走到站在牆角的經理那裡,交頭接耳的片刻,經理始終柔和的表情瞬間變得堅毅,露出比當年在幼稚園參訪的布希總統,聽見世貿大樓傾塌消息還嚴肅的表情。經理對侍者交代幾句,帶著要搜尋凱達組織的步伐向她走來,臉色回到原來的柔和,低下身說。「需要我清理桌面嗎?」

她看著他,帶著不甚理解的神情。「我還沒吃完。」

經理的表情仍然柔和,面不改色,微彎的腰維持一樣的完美角度。「那麼,先生這份......」

「啊。」她聽懂了,經理適時做出釋懷的模樣,像兩人之間突然有了默契。「不用,先放著吧。」

「好的。那接下來的餐點...... 」經理佯裝出七分詢問,夾著三分的微微苦惱。三分苦惱像蛋糕最後灑上的純黒巧克力,巧克力比蛋糕還貴,但絕對必要,因為奢華決定於細節。一個初出茅廬的餐廳經理會在這個時候露出沒見過場面的疑惑,一個普通的餐廳經理在這個時候會堆出工業鮮奶油般的笑,只有真正深諳人心的餐廳經理,能恰到好處地在詢問的同時,表達自己對這個場面的無比理解、尊重、同情,又絲毫不露痕跡像問要不要加點水一樣自然、普通。

「繼續出,一起,沒關係。」餐廳經理頷首退出。巴基斯坦總理和美軍代表握手、達成協議。



沒有比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更沈重的。別的動物隨著本能儲存食物,避開敵人。但別的動物並不會意識到自己和其它生物共存在這個世界上的這個“事實”,牠們的基因早為牠們儲存了足夠的反應去面對其它生物,牠們用不著意識到這件事情才能生存下去。而我們在地球上比任何生物都發達的大腦,最會計劃未來、借鏡與記憶過去的大腦,同時也是我們面對的最大問題。它能一路看到死亡作為終點,想像或演算到十一維度和多重宇宙的可能,甚至想到這樣的語言:一切終為虛空。



她吃完自己的前菜,看著對面白色盤子中央的青醬田螺,像從天花板滴下來的。她想了想,拿出手機打了個簡訊。



語言還生出這樣的句子:人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我們得快樂、得幸福、得成功、得活得有意義...... 必須為自己打造牢籠磨沙打蠟,確保如新,因為只要定睛看著一條鐵桿,把其它都拋在腦後,便不會發現鐵桿原屬於一個牢籠。我們必須寄情於某事某物,加強為信念,那往往是一個典範 - 一個美麗的人、一個成功的事業、一筆為數不小的錢、一種令人仰望的身分。那都還不屬於我們,都還在身外,可供我們追尋,忘了自身,不再疑問,忘其所以的其它可能



他回來了。可能是去抽了根煙,可能發現已經繳了兩三個小時的停車費。餐廳經理帶著一樣的笑容為他拉出椅子,拿來新刀叉的年輕侍者像感念地球總算回到正常軸心,帶著還願一樣的虔誠把嶄新的餐巾溫柔地往他腿上鋪。細不可聞的漂白水味散入浮塵,沒人發現。

他像好了。面無表情像大腦已經處理完隨著憤怒衝上頭的壓力激素,什麼都沒發生。他開始吃面前那盤冷了的田螺,配著溫的香檳。她想著,住在附近的朋友可能就快到了,她該馬上告訴他,她已經找人替代他的座位,他可以選擇三人晚餐,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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