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9

十一月的單程票


又一個十一月,重新打包,準備上路。去一個間歇住了三年的城市。打開倫敦的地圖,小小的市區從左上,到右下,到左上,又更上一點,這樣搬了幾個地方,認識了許多人。

有些人離去了,有些人留下;有些人疏遠了,有些人更熟捻;有些人在同一個城市不知下落,有些人天涯海角都會繼續連絡。人世的相逢、碰撞像一節運行中的火車,從一個車廂到一個車廂走著走著,就算坐著不動,窗外的風景也不斷運行著;而就算怎麼走,也仍在一個軌道上。

一時想不清中間隔了多久。二十歲起兩年一搬的生活型態讓時間摺疊的很奇怪。多年前的事像昨天,昨天的事也可以是多年前。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時間和空間都是流動的。直到見到他人,時間才化為實體。

我帶著大皮箱像個鑰匙兒童坐在樓梯間等待,看見同窗同住的她身段一樣推著嬰兒車進來,怎麼也無法置信那一歲大的孩子竟然能從她身體裡拿出來。

“生出來的時候不是這麼大的。”她笑著跟我說。

*

倫敦最令人佩服的是都市更新的細緻,八年來見證它一區一區慢慢變化,每次都更精巧一點。每間小店都有自己的氛圍和表情,風格也越來越低調,新舊的拿捏交替都恰到好處。

過去每當他人問起歐洲城市,從來未曾建議別人把倫敦當做目的地,作為學生的窘迫焦慮讓我一直沒好好理解它,只知道埋頭把一日日過下去,是過程而不是結果,趕路並不見身邊風景。

這次回來,走在那些來過無數次的地方,隨即感覺天空比記憶中高了很多,顏色氣味細節都明亮許多。幾乎不能想像這是記憶裡晦暗擁擠的城市。也有回憶新新舊舊地像不遠處的水底海草飄浮搖擺著,隔著距離,各有姿態。像看一部不絕對精彩,卻因為親切而感到窩心的電影。

我曾在這些大街上生活、行走、歡笑與哭泣,當時所有掙扎或許只為多年後的此刻,能如此親密禮貌地重新咀嚼你。

2011/11/20

《紅色沙漠 Il Deserto Rosso》 安東尼奧尼 Michelangelo Antonioni



《紅色沙漠》是安東尼奧尼第一部彩色電影,故事發生在工業港口,和丈夫在當地工作的女主角無法適應現代生活,自殺未遂後努力想回到實際世界,此時丈夫感性的同事出現,仔細靠近她,看著她,想理解她,她心裡那塊無邊無際的紅色沙漠。

影片以女主角為主視角,四處可見逼人發狂的大塊大塊的顏色。大型的機械、輪船、煙霧,女主角的紅髮、綠大衣特別突出。神經質、饑渴與焦慮的女性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裡時常出現,她們或惶恐地無聲尖叫,或對情感對象發洩;裡面有個黑洞在轉,像隨時都會站不住,不是靠著牆就是倒在某處。

觀眾和電影裡的男子都只能站在一邊觀看,那瘋狂有自己的意志和運轉方式,誰也碰不到,解決不了。那神經質、饑渴與焦慮令我厭煩,因離我太近。長著手腳的現實總在追過來、擴大、迫近,像玩弄獵物一樣抓住我,掐我,又推開我,是沙特時代《嘔吐》那種與現實逐漸錯開的瘋狂。

「世界是這樣,要活下去就要適應,而她適應不了。」導演像電影裡的男子一樣,簡單的做了這個結論。



捉不住現實的 Monica Vitti 對兒子說屬於自己的寓言故事。從前有個女孩,她不喜歡身邊那些大人,也不喜歡裝大人的男孩子們,於是她一直一個人...... 長長的寓言故事說了六分多鐘,像安東尼奧尼其它電影一樣,細細地演,慢慢說。

總在可長可短的下午看這些電影,兩點到五點是多麼神奇的時間,從來無法切實捕捉。總想到某個導演 - 實在忘了,可能是伯格曼 - 說過去的電影能夠花一整部電影,講一件簡單的事情,現在似乎不行。

現在的電影要求的是刺激、更刺激,不能容許冷場,轉鏡快,台詞多,把最刺激的一段切到片頭用倒敘法更懸疑,Abbas Kiarostami 形容“像把觀眾押在座位上不能動”,只是資訊早就爆量失速,節奏稍微慢一點腦子就有空閒開始想手機思緒飄浮。

很快地,光是《不插電的一天》也能成為電影主題了。

《夜 La Notte》《蝕 L'Eclipse》安東尼奧尼 Michelangelo Antonioni



多年前看完安東尼奧尼的《Blow Up》以後就沒打算看其它片子,直到發現馬斯楚安尼和 Jeanne Moreau 竟然同時出現在這部1961年的作品裡。劇情從名作家和妻子探望癌症末期的友人開始,兩人不冷不熱的婚姻在錦衣華服的派對生活中持續著,直到影片最後的高潮。

丈夫總有無盡的曖昧,妻子不再有任何感覺:彷彿是《甜蜜生活 La Dolce Vita》的男主角娶了 《夏日之戀 Jules et Jim》女主角以後的生活。影片最後,妻子提到過世友人對她的感情,「他本可以要我,但他只是坐在我身邊,看我讀書... 那些毫無意義的書... 」

妻子從手袋中拿出一張信,信中男子深情描寫:「我看到你的睡臉,彷彿我們一直都這樣相愛,彷彿此夜永遠不會終結... 除了慣常的冷漠,沒有甚麼能威脅我們。然後你醒來,吻我,對我微笑,我知道一切不會改變,我們會勝過時間與習慣...... 」

「是誰寫的?」丈夫問。
她看著他半晌。「你。」



神經質的女子、或許多情敏感但仍然現實理智的男子一再出現在這些電影裡。安東尼奧尼當時的情人 Monica Vitti 一再演繹這些女子不被理解的恐懼,怕得到又怕失去的心理狀態。

她在《奇遇 L'Avventura》和失蹤朋友的男友陷入戀情,患得患失直至發現他絲毫不忠;在《夜 La Notte》中演一個看似對人生百無聊賴卻具有文采的富家女,和馬斯楚安尼在那一晚的宴會中交會而過;在《蝕 L'Eclipse》裡離開多年的作家男友,和母親的財務管理 Alain Delon 亞蘭德倫發展出戀情。最後在《紅色沙漠 Il Deserto Rosso》中扮演剛從精神病院離開的妻子,與丈夫多情敏感的同事發展出外遇卻仍然回不到現實。

這些女子在漫無目的的人生荒原以新戀情作為座標,彷彿捉住那個對象就能捉住甚麼,隨之被洶湧而來的不安全感沒頂,感到窒息。戀情的本質總帶著一種即逝的痛楚,如卡夫卡寫的:「沒有比與你永遠永遠地在一起更快樂的事,但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容得下這樣的愛。因為即逝,所以快樂:是戀人們不能接受的事實。我們因為不可理喻的貪婪而顯得脆弱。

於是,卡夫卡繼續寫「... 我編織著一個深狹的墓穴,我們面對面將彼此收進身體裡,埋葬彼此面孔直至世界再也看不見我們。」影片的最後,女子走到路上,鏡頭轉向無人的風景:馬路、流過的水、陽台、工廠、海港、道路、草叢。萬事不變。一個容不下其它現實的世界 - 就算 只是一個夢的墓穴。

2011/11/09

等待


做了一個非常長而情節豐富的夢。和他開開心心地在城裡走路聊天,一次次地見面,有時共乘一台介於汽車和機車中間的交通工具,大部份時候走路,或坐在桌子的對面。心中開始充滿一種愉快、期待和親密的情感,但還與愛情無關。你究竟幾歲?我問。他用一句俏皮話帶過,沒有回答。

我們去他精緻的家,小巧、開放又明亮。大窗,淺色木頭,睡房在半層的樓上,廚房在樓下,能看到兩者的起居室在中間,一目瞭然。一個女子出現在這裡,我慢慢意識到她是他的妻子,他們從淪陷的母國逃出,在新的地方生存。年輕的他突然有了華髮。

知識份子,我意識到他比我的預估還要長個二十歲,也或許在夢裡我們以心態成貌,他與我原是年輕的,我們用年輕人那種對現實還有些距離的方式討論每件事。而她來了。她和我微笑握手打招呼,他一點點老在我面前。她沒說但她在等我離去,廚房裡掛在牆上每個不鏽鋼鍋子發出冷冷亮光。空氣流動的方式變了,我們都知道。她的友善比什麼都明確,在三個得體的人中間,弱者是永遠的贏家。再來,她就要留我吃晚飯了。

他一路送我到外面,午夜已過,天色還像白日透亮。是一年裡會有的那些白夜,我們告別,一路到夢的邊境,像已經發生或已預知的懷念,在胸中怎麼也說不出來的那些。我醒來。



她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之間什麼都已發生過了。一切仍然。跨不過去的永遠跨不過去。她知道,她碰觸的是一個鬼魂。她要的是這個鬼魂帶她去鬼界,命運尚未決定的靈薄獄:沒有時間,沒有前因後果,沒有他人。她只想在那裡與他聚一聚,之後要各自回到人間還是冥河都可以。只因在靈薄獄以外的空間,就算碰了面也是陌生的;他她都不知道那裡錯了位,熟悉的臉上長著一口深井,一個句點,井裡只能看見自己悲傷、驚慌失措的臉。

死井不通往水泉,盛著是淚夜裡下來的雨,乾了,見底,什麼也看不見了。



高興、憤怒或難過。哈金的《等待》的過程,人們等著等著失去了所有,感情、純真、企盼、對等待之物的一點點漂亮的想像。時間過去了,對象變了,但等待還在等待。等待本身不認識現實,它的使命就是滴水不穿。

等待一件變質的事是什麼感覺。

島嶼上的大大小小都死了,他們開始吃彼此的肉。那些無暇的笑臉,把樹砍了,生火,他記憶的天堂沙灘上橫屍處處,血跡斑斑。他在船上聽到了消息,沈默地把電報扔進海裡,喝完手上的咖啡。他扔了船上所有東西,立好了帆讓船繼續往那裡飄去。他躺在甲板上,天空搖搖晃晃,再沒有東西可吃了,他等,等自己比等待更早結束,皮膚一點點地剝下來,天空搖搖晃晃。

等待。一切都一樣遙遠。他只能保持不動,這樣便不會說出傷人的話,不會感到侮辱,可笑,荒謬,悲哀。他還在往那裡去。他不在乎事情變得怎樣,心臟已跳得很慢很慢。他永遠不會到達,他可以在其它地方永遠繼續嚮往。

2011/11/04

練習

練習

生病前的一個禮拜,每天早上做小說練習,甚麼也不想的坐下來,把腦子裡出現的事,一件件寫下來。有時候是思考的過程,有時候是回憶,有時候是一個片斷。習慣把事情一次完成,但這次沒有設限,讓故事自由發展。某日起來,發現它們遺下尚有餘溫的頭顱,奔逃而去。

逃亡

為了看電車站新蓋好的圖書館,差點錯過公車,司機很好心的為我停下。上車以後,司機拿起麥克風說:現在是下午四點十九分,我要和剛剛多等三分鐘的各位道歉,其實呢也沒什麼,我就開啊開的,轉啊轉的就忘了時間,忘了自己在哪,自己是誰,再看到時間的時候,喔 Oops 過點了,總而言之我想從你們身邊逃跑,但沒成功,抱歉。

郊區秋天的下午四點半,陽光穿過綠黃紅褐的樹,整車的人都暫時忘記了自己。拿著麥克風報點報路線的公車司機覺得自己開的是飛機,而我彷彿坐上了魔毯。

祕密生活

我一直想像人們和魔毯司機和我一樣都有個祕密生活。在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活底下,他們在祕密生活裡思索,清醒,而實際生活 - 那些必要的吃飯、應對,都不過是必要的演練,或保護祕密生活的手段 - 真正的他們在祕密生活裡,而祕密生活才是最後他們想到達的地方。

而我終於發現那不過是我。對許多人來說,實際生活便是全部生活。眼睛所能見到的那些微笑、哭泣、謀生、喝醉、吃飽,便是生活的所有內容。

週二

套上毛衣,穿上風衣,圍上圍巾,一個人去看電影,曬秋天的太陽,走在風裡。看每個來人的面孔,在電影和電影中間吃東西,看書,打發時間。觀察。像個瘋子在簿子裡擦擦寫寫,洋洋自喜。

我已經擁有所有我想要的東西了。千金不換,一無所求。或是我只是不知道我能要些什麼。我無力建立起一個妥當的正常生活,擁有完整的工作、圈子、朋友、救生網,像他們一樣聲稱自己要的就是 __________ 。我躲在真實世界的縫隙裡往外張看,獨自待在柵欄中的嬰兒,我所有的濫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