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個非常長而情節豐富的夢。和他開開心心地在城裡走路聊天,一次次地見面,有時共乘一台介於汽車和機車中間的交通工具,大部份時候走路,或坐在桌子的對面。心中開始充滿一種愉快、期待和親密的情感,但還與愛情無關。你究竟幾歲?我問。他用一句俏皮話帶過,沒有回答。
我們去他精緻的家,小巧、開放又明亮。大窗,淺色木頭,睡房在半層的樓上,廚房在樓下,能看到兩者的起居室在中間,一目瞭然。一個女子出現在這裡,我慢慢意識到她是他的妻子,他們從淪陷的母國逃出,在新的地方生存。年輕的他突然有了華髮。
知識份子,我意識到他比我的預估還要長個二十歲,也或許在夢裡我們以心態成貌,他與我原是年輕的,我們用年輕人那種對現實還有些距離的方式討論每件事。而她來了。她和我微笑握手打招呼,他一點點老在我面前。她沒說但她在等我離去,廚房裡掛在牆上每個不鏽鋼鍋子發出冷冷亮光。空氣流動的方式變了,我們都知道。她的友善比什麼都明確,在三個得體的人中間,弱者是永遠的贏家。再來,她就要留我吃晚飯了。
他一路送我到外面,午夜已過,天色還像白日透亮。是一年裡會有的那些白夜,我們告別,一路到夢的邊境,像已經發生或已預知的懷念,在胸中怎麼也說不出來的那些。我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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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之間什麼都已發生過了。一切仍然。跨不過去的永遠跨不過去。她知道,她碰觸的是一個鬼魂。她要的是這個鬼魂帶她去鬼界,命運尚未決定的靈薄獄:沒有時間,沒有前因後果,沒有他人。她只想在那裡與他聚一聚,之後要各自回到人間還是冥河都可以。只因在靈薄獄以外的空間,就算碰了面也是陌生的;他她都不知道那裡錯了位,熟悉的臉上長著一口深井,一個句點,井裡只能看見自己悲傷、驚慌失措的臉。
死井不通往水泉,盛著是淚夜裡下來的雨,乾了,見底,什麼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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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憤怒或難過。哈金的《等待》的過程,人們等著等著失去了所有,感情、純真、企盼、對等待之物的一點點漂亮的想像。時間過去了,對象變了,但等待還在等待。等待本身不認識現實,它的使命就是滴水不穿。
等待一件變質的事是什麼感覺。
島嶼上的大大小小都死了,他們開始吃彼此的肉。那些無暇的笑臉,把樹砍了,生火,他記憶的天堂沙灘上橫屍處處,血跡斑斑。他在船上聽到了消息,沈默地把電報扔進海裡,喝完手上的咖啡。他扔了船上所有東西,立好了帆讓船繼續往那裡飄去。他躺在甲板上,天空搖搖晃晃,再沒有東西可吃了,他等,等自己比等待更早結束,皮膚一點點地剝下來,天空搖搖晃晃。
等待。一切都一樣遙遠。他只能保持不動,這樣便不會說出傷人的話,不會感到侮辱,可笑,荒謬,悲哀。他還在往那裡去。他不在乎事情變得怎樣,心臟已跳得很慢很慢。他永遠不會到達,他可以在其它地方永遠繼續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