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17

盛夏消暑書單

《留下我悲傷的故事》和《奧許維茲臥底報告》都發生在二戰尾聲(1940 - 45):烈寧格勒圍城時的蘇聯少女眼看一家人逐一餓死,潛入集中營的波蘭地下軍官,以第一人稱偶爾看來輕鬆的日記和報告白描最不可思議的人類罪行 - 人吃人、人殺人 - 各式各樣猶如宗教警世畫一樣的殘忍在地表上發生。每個人細心清算每日的食物,圍城裡用動物軟骨做成的補牆膠能做成“美味的”假肉凍;集中營負責清算外來物資(新犯人的行李、家屬寄來的物資)的犯人把所有甜點扔進一個鍋裡煮,“還從鍋底撈出一塊肥皂”。

然而圍城裡有電影、歌劇;集中營裡最好的工作是加入管弦樂團。少女描寫地上的新芽、樹林的光,時不時染上瘧疾進入高燒的臥底軍官充滿英雄式的巨大精力,肉體的脆弱和精神的敏銳在極端情境中互相刺激。少女在圍城尾聲撤離烈寧格勒,終身未婚。波蘭軍官抵抗完納粹,回到華沙後,把報告交與英國的行徑被波蘭共產政府以顛覆罪名逮捕,以他口中“比起來奧許維茲真是小意思”的酷刑折磨了一年,最終判刑處決,屍骨與英雄行徑一起消失在歷史中,後者直到90年代才再次被提起。


《快樂的死》的主人翁殺死半身不遂的朋友,帶走了朋友的大量金錢,找個地方給自己佈置了離群索居的世界裂縫:每天在陽光中游泳,吃餐館送來的飯,時不時邀請朋友,娶了個偶爾才出現的妻子。卡繆二十出頭的長篇小說,主角個性和《異鄉人》差不多,但整體來說比後者還冷冽,雖然把他“唯一的道德問題只有自殺”的哲學說的更明白,但也更令凡人費解。終究被他放棄,在死後才出版。


《寂寞島嶼》每個都想住,每個島上都寄放著我的某一個人生:

“...一座小得連站在島中央都還聽得到海潮聲的小島...... 一有颶風或嚴重乾旱毀了收成,很多人會選擇快速死亡。未婚女子通常會上吊或游向大海,有些父親會帶他們得兒子坐上獨木舟,走一趟有去無回的海上之旅。他們寧願死在橫無涯際的海洋中,也不遠在陸地上慢慢餓死。”

...... 這是在描寫無人島嶼還是我那些連環車禍一樣的人間交情?各有各不同的法則、氣候、歷史和人性,但每個都與世隔絕,一進俗套就全體喪生,不留活口,無論是三千年的歌謠,還是窗台上仍然冒著煙的昨夜笑語與默契。沒有人是一個島,或每個人都是一個島,兩者同時存在。


十年後第一次在亞洲渡過整個夏日,午後讀書,午夜寫字,中間的夜裡漫步出門看看人群,看看電影。這個緯度的時間感不同,下半年骨牌一樣地倒過來,一日、一周、一個月,在著溫度裡快速溶化消失,不留痕跡。好像什麼又都不需怎麼擔心了,也不急著找什麼,去哪裡,也不知道是儲存著某種未來可能用得上的意志,還是仍然消耗著過去累積下來的肌理。

最好是找片海,甚麼也不想地漂流於上,直到自己變成了島,變成了沙,變成了海。變成了秋,再慢慢沈積起來。

2014/08/03

《桃紅柳綠,生張熟李》


最喜歡火車。喜歡那不動的移動,喜歡那往黑暗裡奮不顧身的勁頭,更是因為童年,爺爺時常背著身為長孫女的我,下樓,走進路燈照著的小巷,拐個彎,就能看到火車了。黑夜裡能看到多少也很難說,但那聲音就多麼教人興奮!我在那學會了等待,學會了目送,學會了車來車走,學會了旁觀這世界的各種模樣聲響,津津嘖嘖,回味無窮。

長大以後,母親告訴我,她剛結婚的時候,時常去同一個地方,沿著鐵軌來回走。婚前工作的母親因父親望族家的傳統成見,婚後不能再出去工作。她在家裡等啊等的,等到父親前,先等出了怨。年輕氣盛的父親若不耐煩的說了幾句,等他出門以後,她便一個人在鐵軌上散步,想著各種死,就這樣懷了我。

可能因此,我對生死的態度從來有些不同,總覺得他們是同一件事,靠得這樣近,像同一扇門的兩邊。我們最巨大的害怕,不是來自被母腹推出,第一次感覺世間萬事不可違逆的痛苦嗎?懼生在懂事以後變成了懼死,害怕那陌生不可知的,害怕那自己不能控制的。我們害怕死,像我們害怕生。

我們從詩意的概念中,生到這污糟的世界裡來,萬塵萬峰,爬到肉體終於徹底衰亡的一刻,才能終於回到那靜默如光的皚皚黑暗裡。像褪色的墨跡,一點點地完全消亡,直至分子電子基本粒子。肉體是靈魂的載體,也是相作用的負擔。肉體死了,靈魂重生。於是生何喜,喪何慟?

我在這個世界沒有問題,這個世界就是我的問題。


活著就是我的問題:我的存在不來自我的意志,我只是存在了。

留著我的,只有好奇。因為無法解釋,於是可以虛擬各種答案,自己的,別人的。“活著”本身讓我好奇。像期待那沒有定時的火車,從遠方嗚嗚而來 - 不報期待的等待是最純粹的等待 - 我只是等你經過。火車來是為了離開,但一旁的我經歷了它,它的氣味、體溫、聲勢、動態,它在我心中永存的美感,概念形成、實踐、驗證與改變的各式蓬勃生意。

這就是我第二本書了。

2014/07/28

發哥再愛我一次


我的確忘記了很多事情。但小學時期的幾個週日,一向正派的母親衣著整齊地去禮拜,我和父親兩個頑徒則打小差開車到北投某個戲院去看電影。看了什麼早忘記了,但那種在週日早晨持續性地去做某件事的美妙儀式性就這樣藏在記憶皺摺裡,在我每週去看粵語老電影的時候又一次次被喚起。

北角的新光大戲院一直是用來唱粵劇的,在寸土寸金的港島還能有這樣一個傳統劇院生存下來本身就是個奇蹟。大概是為了造福鄰舍鄉里,六月開始每個週日早上十點,花上不到100塊台幣的代價就能看到上個世紀的經典。這樣虔誠地與阿伯阿嬸連續參拜幾個禮拜,竟然開始有種週日沒見到許冠傑就等於這週沒過的感覺。

連續六個禮拜的許氏兄弟後,這週總算來了個新的老面孔。比我還老一歲的《胡越的故事》是許鞍華和周潤發第一次合作。當年不過26歲的發哥一臉清瘦憂鬱的神情穿越三十年時光徹底嚇傻了我。原本還以為是因為有個神似發哥的父親於是喚起我各種不同層次的感情,但電影結束後身邊男性也不禁搖頭道:帥的太過份。

劇情很簡單:從越南來到香港的難民胡越靠著港女筆友的幫助,辦了日本假護照準備偷渡到美國。在菲律賓轉機時卻發現在蛇頭日語班上認識的女友鍾楚紅被意外帶走,於是開始一段《TAKEN|即刻救援》式見佛殺佛求幸福的瘋狂路程。

就當是穿越時光地點與現在遠在溫哥華的父親渡過另一個週日電影約會吧。就算沒有字幕的老粵語我零零落落只能聽得懂五成,但發哥不停癡喚鍾楚紅“沈青”也太讓人難以置身劇外。

電影院,城市動物的森林



我們在吵雜中出生,哇哇大哭地加入這個世界,從此便不曾安靜過。人聲鼎沸,車聲喧嘩,噪音構成了我們聽覺的世界,我們在逐一歸家的停車聲中睡著,隨著鬧鐘響起醒來,還來不及清醒,已得開始說話反應。面對迎面而來的人群、資訊洪流,趕緊划手踢腿,以免滅頂。

因為沒有去處,我們不知道有獨處的可能與必要,忘記了在掠食者物競天擇的草原上一起狩獵的動物,也會默默地獨自走進森林,在群樹溫柔的庇蔭下,感到安全、放鬆。

我們基因裡還留著那樣的渴求,但城市動物的世界觀中沒有森林,像水族館出生的鯨魚,腹內還留有足以穿越海洋的通訊器。我們不知道胸腔中那激烈的情感需索甚麼,我們在生氣時奔到陽台怒吼,悲傷時鑽進棉被蒙著頭哭泣,與不識人話的絨毛玩具訴說秘密。我們歸化在矮小的棲息地,日復一日。直到我們走進了電影院。

第一次,沈默成了禮節。我們如此親密又遙遠地坐著,像森林裡的動物共息共生,誰也不驚動誰。在電影院裡,城市動物終於毋需與任何人交代解釋,螢幕打亮,音樂如小溪流淌而出,劇情如樹蔭掩來:我們在他人的人生中得到休息。

森林有樹,許多種樹人從森林長出。每個導演都有這樣的故事:人生某個特別的時候,在電影院裡被某部電影感動,從此步上種樹一途,讓他人在他寫的故事裡忘我,抵擋真實生活那刺眼的光。

樹也保護種樹人。創作者都有點暴君性格,要創造自己的世界,要人說他說的話,想他想過的事情。暴君在人事山頭多的城市不易生存,也不能焚城,唯有把暴力轉成創造力,自己砌牆,鋪瓦造城。

香港填海。香港砍樹。砍完真樹,換砍心靈休息的森林。《重慶森林》是水泥森林,不像安撫神經的森林,比較像奇禽毒物埋伏的溼滑雨林,種出《重林》的王家衛常提到自己年少時在各種森林遊歷的回憶。

現在的觀眾可能難以想像,1985年亞洲首家多廳戲院在香港出現以前,每家戲院都像一座如歌劇院般大的影廳,一次只放一部電影。每一家戲院由個別發行公司主掌,放映不同風格的電影,王家衛在重慶大廈所在的尖沙咀長大,旁邊的佐敦區如同紐約百老匯或倫敦西區劇場林立,每家戲院各有個性,放映不同風格的電影。

倫敦戲院顧名思義,選片專選英國大製作,有007還有超人出沒(是的,超人不但是外星人,最初還是英製外星人)。英製片不夠放,便選美國高檔商業片,鬼片也很多。普慶戲院專門放好萊塢大片,星球大戰(Star Wars)、奪寶奇兵(Indiana Jones)、未來戰士(Terminator)。華盛頓放中型好萊塢片,或美國獨立製作。B級片當然就在叫快樂的戲院放。新大華放大衛林區、楚浮,偶爾也放放香港藝術片。李小龍、成龍主演的大片自然到大名鼎鼎的嘉禾去,不是嘉禾電影製作的港片就到菜市場中的民樂去,《英雄本色》、《倩女幽魂》、《龍虎風雲》都在這裡。

綠油油的生態早已不再,像浮光掠影消失到歷史裡。如今只剩下尖沙咀的海運戲院,想回憶一下當年豪華戲院的,還能去那避避城市油光。

台北的老戲院砍了的少,燒了的多。有些是日據時代的劇場改建,現在則大多改建成大樓。但在西門町還能找到一些劇院林立的盛況。武昌街二段是所謂的電影街,劇院可能沒有當年佐敦區戲院的豐富豪華,至少片子選擇多了。前美國駐台北領事館改建的光點台北則真是鬧中取靜、座有林蔭,四季有各種影展,雖然小到不能稱作森林,還是可找到一些失魂落魄的城市動物在裡頭默默安棲。

如果離開台北,倒還能找到老戲院的蹤跡。台南市的全美戲院,是不愛讀書考試的李安高中時最常去的地方,是台北已慢慢消失的二輪戲院。而去年底剛翻新,有七十幾年歷史的南投大戲院主打懷舊感,不過播放的戲目和連鎖大戲院一樣。新竹縣橫山鄉的內灣戲院是全台灣唯一剩下的木造老戲院,能一邊看免費電影一邊吃大桌客家菜:只是你找到的就不是鬧中取靜的森林,而是城鄉鎮民聚會共處的廣場水井了。

- 原載於《走台步》 2013 春季號

2014/07/21

不至顛覆,只是顛倒

似乎是剛上小學的那幾年,某次獨自在家接了父親朋友的電話,一番來往回應後 - 不,他們出去了,現在不在家。是的,等會就回來,沒問題,再見 - 不久父母親回來,剛剛在電話上的客人也來了,手上拿著一個有當時半個我高的機器人,父母愉快卻疑惑地收下了,要我出來見人謝客,對方見到我當場傻眼,半晌後才支吾解釋,原來當年我那低沈聲線(現在仍然)讓對方誤會了我的性別,以致買了這麼一個巨大的“男童玩具”上門作禮。

驚訝歸驚訝,機器人自然要留下。我愉快地將它納入充滿布娃娃和洋娃娃的玩具後宮,要它負責清理周圍環境、按摩絨毛動物、接送肯尼芭比的職責。名字取了還是沒取也忘記了,隨著幾年後我們舉家遷往加拿大,這位後宮忠僕也跟著我所有玩具一起退役,從此消失在童年的洪流。

時間往前快轉二十年,我在日本台場再次與盡忠職守的它重逢,如今的我比當時高了幾公分,卻還高不過它的大鞋!原來雜工原本的職責是保護地球聯邦軍,還有一個堅忍不摧、豪氣干雲的大名叫“鋼彈”…… 這還煩請各位憤怒(但善良)的動畫迷原諒童稚無知的我寶馬當肉馬,愚鈍無知地大才小用。

這邊還沒從這三十年後才揭露的現實回過神來,便被享受四月黃金周的日本民眾沖到台場另一邊的活動場地。幾個足球場大的地方被販賣啤酒食物的小攤圍繞,穿著南德傳統服飾的日本工作人員笑容可掬地站在巨大帳篷下的舞臺四週,臺下眾人在光天化日下暢飲德國啤酒,在木製長凳桌上嚼食香腸豬腳,這熟悉的景象可不是…… 德國著名的 Oktoberfest - 十月啤酒節嗎?!

定睛一看,海報上寫的果然是 Oktoberfest,但 Oktoberfest 顧名思義在 October(十月),怎麼到日本硬是四月當十月呢?好吧就當“十月啤酒節”是個概念,毋需糾結字面意義,就讓十月啤酒節歡樂在四月吧。

對外文的奇異延伸的例子在日本隨拾即是。東京都美術館裡的童書主角是根樹木。仔細一看,它不但是樹木,還是“挪威來的樹木”,難道是來自披頭四的歌、村上春樹的大作“Norwegian Wood”嗎? 只是挪威森林成了挪威樹木,原作品中“像挪威森林一樣難懂的女人心”的意義當然也蕩然瓦解。

Oktoberfest 是不管字面意義只取概念,東京都美術館的“挪威樹木”則是只取字面意義玩文字遊戲,人說創意的本質就是顛覆,這些例子倒也還不到顛覆的地步,有點“顛倒”倒是真的 - 大概就像男童玩具交給女童那麼顛倒吧。不過英武鋼彈明明是要保護人類,卻被狂妄女童拿去當雜工施用這種脫序行徑,就可能有點顛覆了。




- 原載於《FHM》國際中文版 2014 六月份

2014/05/13

家、城市、旅館:當代空間的轉換


生活在地窄人稠的香港,人與人之間心靈的距離或許很遠,卻抗拒不了身體的距離非自願地被擠壓。我們成天在路上與陌生人靠頭並肩一起行走,走同一條路線前進,在地鐵上與陌生人貼身互擁,距離近得能看到對方手機遊戲的分數,可以一起閱讀旁坐手上報紙或書刊的句子。我們呼吸著他人處理過的空氣,位置上坐著他人的體溫。

若是稍稍抬起耳朵,可以輕易在公共場所聽到最親暱的親人友人也不一定會說出口的秘密,誰在無意間發現上司虧空公款、誰準備與屢次出軌的丈夫攤牌、誰考試沒考好必須得對家人隱瞞、誰遇見新對象在富有或貼心之間徘徊不定…… 手機話筒可能是告解的小密室,卻忘記了整個車廂都是不語的神父。一樣的事情發生在路上、在咖啡館裡、等公車時,城市裡有聽不完的流言,別人話筒裡說不完的故事。

在私人空間收緊到最經濟的狀況的同時,商場的豪華空間承諾著更多的幸福與想像。當睡眠以外的事都得在外面完成,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界限隨之模糊,狹窄的住所若像一件沒有空間功能的衣裳,只能應付最基礎的蔽體磚瓦,整個城市都可以是家的延伸。

台灣友人來訪,我們相約在最近的大商場,書店或圖書館變成了自家書房,散步在書架的城堡間,細數家裡書架放不下的書。逛累了,咖啡館的大沙發就是自家客廳,能各自握著一杯咖啡聊天。到了晚上,便拿酒吧的電視當自己家,吃晚飯看球賽。當然,如果足夠想像力,身邊四處有臨時家人,分享你的興奮或悲傷。

到旅館旅行

如果可以拆解城市的公共空間,靠想像力變成自己功能完整的家。原本就在居家概念外的旅館可以提供的“家居服務”就多了,可以是餐廳、浴室、另一個睡房,更可以是家鄉裡的他鄉,把心態轉換成旅人,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旅行,所謂的“Staycation”:不用去其他地方,其他國家,留在自己的城市也可以渡假。

Staycation 一詞在 2007年的金融風暴後開始盛行於美國,更類似台灣所說的“小旅行”概念。相對於一般的昂貴包套假期,Staycation 避開長途跋涉、飛行、旅館費和打包的種種麻煩,選擇那些可以當日來回的旅程,拜訪附近的美術館、博物館,或是爬山、騎馬、游泳,晚上再回來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或是借住在附近的親戚家。

只是 Staycation 到了假期相對短少的港台,一度為了節省而生出的 Staycation 假期,也有了另一個相對豪華的解釋。與其舟車勞頓到國外過週末,不如把預算都留在城市裡,找個平日不會踏入的六星旅館,在自己的城市裡也能享受脫離現實的感覺。


無論在任何國家,旅館提供了一個完美的“世外”。 豪華其實大同小異,品味良好的餐廳酒吧、巨大乾淨的無邊泳池、柔軟如躺在雲端的大床。但除了這些硬體以外的,我們更期待的是那些總是友善微笑的臉提供的輕聲問候,伸手有茶、張口有飯、飯可以送到床邊來、吃完不會有個塞滿骯髒杯盤的水槽讓人睡不著覺,浴巾牙刷用完往地上一扔也沒人追上來…… 簡單的說,那些柴米油鹽以外的味道,日復一日以外的情況。

全球化的影響下,異鄉家鄉的差異越來越小,想要把異鄉當家鄉,在旅館旅行的最終祕訣是千萬不要打開電視,打開了也千萬不要看當地電視台,以避免馬車瞬間變南瓜。不用上下飛機、兌換外幣插座的 Staycation 的確可以把壓力減到最低 - 只要天可憐見,不要在旅館裡遇見親戚、朋友、甚至同事主管就好了。

隨處是家鄉

在台灣,Staycation 就更容易了。北投、烏來有溫泉,遊老城就到艋舺、大稻埕,陽明山可以登山賞花,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到北邊的福隆或金山海灘。除了這些台北附近的地點外,開一天就能環島的路上充滿著比 Staycation 更遠一點的Nearcation,雖然異國料理很難比國際化的香港正宗,但各地不同的台灣小吃或料理其實就吃不完了。

前些日子心動想去馬來西亞檳城,正一頭熱找尋旅伴,被友人一句“據家人轉訴說很像嘉義”,令我頓時斷念。最近她到了南法參加攝影展,結束後到了法國中部的第二大城里昻,再一路北去,問她心得如何,她說:南法就像台南,里昻就像台中啊!剛聽覺得不可思議,再想想,就像日本人在台南火車上看到的是日本,英國人在雙層巴士上以為回到了倫敦一樣,家鄉的原型就算到了北極都會變成我們最擅用的形容詞吧。


- 原載於《走台步》 2013 秋季號

2014/05/09

明天我要嫁給盆栽

西德有個叫牆太太的寡婦,與丈夫感情甜蜜的她在丈夫死去多年後仍然載著他的姓氏,桌上的相框還放著兩人臉貼臉的合照。牆太太的丈夫是個國際名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為了東西德的統一而犧牲,牆太太最喜歡帶人參觀牆先生的博物館,裡頭完整記載著他生前死後的各種事蹟。她很高興人們仍然關注關愛她的丈夫,又有點惋惜得和所有人分享她的記憶,像他是公共財而不是她自己一人的愛。

只是牆太太的丈夫的確是公共財,她的丈夫是柏林圍牆。

聽到多元成家四個字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位多年前從新聞上看到的牆太太。天可憐見,可想而知,一旦我稍微把內容搞清楚了以後,才發覺所謂“多元家庭民法修正法案”中的家庭概念有多麼保守。在人鬼戀、人獸戀、人物戀源遠流傳多年後,原來眾人在爭辯的不過是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能不能成為配偶、好友和姊妹算不算伴侶、或是你能不能選擇沒有血緣關係的對象作為家屬這些事情,和我想像的差得遠了。

《終極追殺令》裡的冷血殺手在槍林彈雨間不容髮的狀況下也要救出長青盆栽,富婆把遺產都留給陪伴身邊愛犬或保鏢的新聞層出不窮。就算你覺得《聊齋誌異》和《牡丹亭》是文學而不是民俗範圍,娶鬼妻或嫁鬼夫這些沒寫進民法的民俗也仍然時有耳聞:可歎這些可喜可賀可歌可泣驚天地動鬼神的關係至今也不被法律承認。

或許我與泰迪的一段真情(科學證明,抱著玩具熊時腦中釋放的多巴酚和高潮時質量相同)得等到百年後才能寫進“多元家庭民法修正法案”,好在不合法卻不犯法的事多著呢。就像德國沒明文規定能與牆結婚,但也沒說不行。只要有牆太太這樣炙熱的愛情,還是可以穿上白紗與丈夫合影公諸各方,到律師處擬定遺囑,死後讓牆先生- 或牆先生博物館 - 繼承所有財產。私情動用私法,多麼個人化,多浪漫,多當然。

沒錯,愛讓人充滿創意,想合理付出沒人擋得住你,只是死後一筆橫財恐怕就照顧不到身旁心愛:暢銷小說《龍紋身的女孩》三部曲的作者史迪格·拉森 (Stieg Larsson) 心臟病瘁世後,身後財產和遲來卻洶湧的巨額版稅不歸共同生活相愛了三十年的伴侶艾娃 (Eva Gabrielsson) 所有,甚至也不會給早期遺囑裡提到的某社會黨分支,而是得照著法律判給從不親近的血親。

不過結婚難,離婚更難;合法難,相愛更難。合法不合法不過是改變世俗觀點的一種方法,有時候不合法更讓人想愛。

身為一個尚未掰彎的平凡直女,就算我還沒遇見心儀的地標(艾菲爾鐵塔太多情,101太…… 你懂的)或是交付終身的寵物,若我身邊的人有幸遇到命中盆栽還是名車我也會心存祝福,趕緊往紅包裡包些肥料還是機油送上賀禮:只是這離婚手續該有多難辦啊。


- 原載於《FHM》國際中文版 2014 一月份

2014/04/28

加西亞的情人



兩年前的那個下午,屋主向我和室友 Yvonne 宣佈收回我們心愛寬敞的便宜租屋,我們兩人在這吃人的城市裡頓失容身之處。還來不及後悔或惋惜,也彷彿沒想過在這個城市再找個地方住就好,只聽到腦中撤退警鈴大響,自動搜尋全世界能去的國家、能尋去的人物、能穿戴的角色、能留下的長度;再劃出數條路線,看看交錯在哪,可以一起逃亡到哪。

最後她去了美國,之後是上面的加拿大。最後在那年的聖誕派對上即興宣佈要去南美,在零下二十度的城市過完了新年,便坐上飛機,穿過北回歸線,穿過赤道,到另一個半球,另一個季節去。

Yvonne 和我不怎麼聊天。她知道我寫,我知道她讀,所以我只要我繼續寫,她自然會繼續讀。我在她時不時上傳的照片裡揣測她在南美的經歷與行蹤:背景是寸草不生的萬丈縱谷,或亞馬遜河中間的游泳池;背景裡的她時而在昏黃燈光中熱舞,時而在滿身泥漿中露出一排白牙。那些寫實如此魔幻,不似同一個宇宙,卻又毫無破綻。

我在不同飛機上望著鑲在前排座椅後的小小螢幕,螢幕裡的小飛機往左往右,橫行霸道,就是不會直下。我想像那飛行路線不再與我相交的 Yvonne,在我沒去過卻如此熟悉的國度呼吸生活。熟悉只是因為讀了太多馬奎斯。那裡的人活累了就去死,死累了再活過來;惹人討厭被螞蟻完食,太過迷人會嬝嬝升天。馬奎斯說他寫的事無一不來自真實:我想也是這麼回事。

Yvonne 沒有被螞蟻吃掉,可能升天了又化為雨水回到人間。她回到她出生長大的這個城市,坐在我的面前。她開始說騎馬的事。哥倫比亞的某個山裡,馬兒帶著她噠噠噠躍過河流,奔進一個巨大的山谷。山谷裡數不清的蝴蝶繞著她轉,一切都真實存在,魔幻的理所當然。

她的哥倫比亞情人,一個兩個三個,像費爾米納有阿里薩和烏爾比諾,或阿里薩的622。情人眼裡有火種,有星星月亮太陽。情人帶她跳最熱烈的舞,在夜裡輕吹異國詩句,情人帶她回布恩迪亞家族一樣巨大的家,家裡的老爺爺對她說了幾個小時的話,明知道她一句也聽不懂,可能有關鍊金術和天文學、愛了一生的他人的妻總算變成了寡婦,或只是那張一直沒到的退休金通知書。情人是好情人。好的驚人。好的過份。

她說的一切都讓我想到馬奎斯。想到剛進社會,某個現實逼人的午休時間,我像被拖上岸的魚需要水一樣打開剛出版的《我憂鬱妓女的回憶》,第一行字往我眼裡衝:「今年我就九十歲了,我想給自己一份禮物,與稚齡處女共度銷魂的一夜。」我往下痛讀,直到覺得世界的顏色重新鮮明,腦中重新供氧為止。

九十歲的老記者愛上他找到的女孩。七十三歲的老作家,藉著九十歲的書中主角說:「 讓世界轉動的無敵力量不是幸福,而是單戀。 」 單戀也要戀,愛的價值是受苦,等不到的正義也要等,種種永不厭絕的追求無關得不得到,而是追求本身讓世界運作。

我想到馬奎斯,我想到他的時候想著其實是他想著我們,我們這些讀他的女子,這些讀著他以致現實如果不魔幻就不算寫實的女子,這些天涯海角不停尋找另一種真實永不饜足的女子。我想他會一直想著我們,像數不清的蝴蝶總在我們頂上盤旋,又像腿間一匹駿馬,載我們躍過一條條平庸的河流,往魔幻的山谷奔。


- 原載於2014年4月20日《明報》世紀版

2014/02/20

那些年,我們被電檢的愛情



多年前在英國學視覺文化理論時,偶然經過同學宿舍,斜眼一瞄,頓時被小小宿舍裡的壯觀景象驚呆了。窄窄不到三坪的可憐空間像個擁擠的鐘乳石洞,從地板到天花板堆滿了DVD、還有在當年都嫌老的錄影帶。

看到我驚異莫名的表情,來自台灣的主人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剛出國時,某次在電視上重看一部從小就喜歡的經典電影,自以為對每個鏡頭倒背如流的他突然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鏡頭,甚至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三個、四個…… 在那一刻,他突然發現之前的影迷人生是個謊言。這位為了電影夢遠征歐陸的浪漫(憤怒)青年當下立志把自小看過的歐美電影全部再收藏一次,以防該死的台灣電檢處強暴了他的專業身份。

我與這位萍水相逢的鐘乳石洞洞主早已失聯,但近來接連聽說幾部露骨的歐陸電影在台灣意外得以保全時,他握拳激憤的神情頓時浮現腦海。我合理懷疑此男已成功滲透敵營,把傷害藝術的剪刀折斷,撫開遮住眾妙之門的噴霧,讓台灣脫離假道學的魔掌,進入真情真性的國度。

即將在情人節上映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便是通過窄門的其中之一,發行商驕傲地聲稱台灣是亞洲區唯一不刪減修改的商業公映。要做先鋒自然來頭不小,這部以幾段淋漓盡致的性愛場面創造話題性的女同電影,讓坎城影展破天荒的把最大獎讓導演與兩位女主角共享,完整版成了全球影迷的夢幻追尋 - 包括筆者在下。

劇情大綱很簡單:高中生愛黛兒與藝術大學的學生愛瑪一見鍾情,一段充滿激情的關係就此開始。隨著時間過去,兩人之間的隔閡逐漸擴大,終究步向崩潰…… 就是這樣簡單的故事線,我卻在電影院裡哭到不可自己。兩人在關係結束後再次重逢一幕是有影像記憶以來,最真實也最傷感的一幕。

步出戲院後仍深深打擊我的自然不是那些真槍實彈的性愛鏡頭,但若沒有這些鏡頭,這部片便幾乎不能成立。中產階級的女主角與出身上流社會,相對知性的情人間最直接、也最跨越形式的感情就在這一次次不可分離的床第之間實踐。那是不用語言也能感受的真實,也是我們過去在電檢“保護”下一次次失去的人生片段。

原來在人生模仿藝術的過程中,刻意讓我們避開裸露和肉搏的電檢閹割的不是性,而是愛情的完整性。從來不曾目睹具有感情鋪陳的性愛的我們在真實人生裡只知道衣冠筆挺的浪漫,卻對裸裎相見後的過程一無所知 - 或更糟糕地以無愛的“愛情動作片”代入 - 大螢幕上的愛沒有性,小螢幕裡的性沒有愛。

也難怪說著瓊瑤小說和韓劇台詞的男子到了床上突然變了個人,理應浪漫的感情只能衣冠禽獸,頓時人面獅身。我們看不到的不只是最平凡自然的人體器官,更是一段關係中完整而真實的過程。哀哉。


- 原載於《FHM》國際中文版 2014 二月份

2014/01/14

顧鄉


從一個灰撲撲的城市到另一個灰濛濛的城市。已經忘記台北的雨是可以這樣下的,應該是故鄉卻一直像異地,每次回來都要重新熟悉。我忘得很快很多。支離破碎的記憶更像夢境,可能來過這裡那裡,可能在某個時候,可能根本不曾發生,只不過是錯認。

仍然只得打擾友人暫住她某個美好的地址,像按下某個按鈕一樣兩人馬拉松式的說了一夜話,直到最後一絲力氣也盡了才像播完的單面卡帶嘎然而止,倒頭已眠。

好久沒和任何人交待過什麼,好久沒有自我介紹,說著說著有時候已感覺不到它們發生過,或何時發生,像說一本書、或一個旁人的事,甚至沒有這麼生動。只是我在那裡,因為這個做了這個,有過這種感覺於是如此。自己描述的自己還不如別人描述的自己來得有趣。

樓上的洗衣機規律地轉著,不遠處有狗吠和摩托車的聲音,我在讀一本讀了好多次的書,它再次出現在另一個書架上。


《異地》顧城

冷冷落落的雨
弄濕了窪陷的屋頂
我在想北方
我的太陽和灰塵
  
自從我離開了那條路
我的腳上就沾滿泥濘
我的嘴就有苦味
好像草在濕霧裡燃動
  
我曾像灶火一樣愛過
從午夜燒到天明
現在我的手指
卻觸不到干土和灰燼
  
緩緩慢慢的煙哪
匆匆忙忙的人
汽車像蝴蝶蟲一樣彎扭著
躲開了路口的明星
  
出於職業習慣
我贊美塑料的眼睛
贊美那些模特
耐心地等小偷或情人
  
我忘了怎樣痛哭
怎樣躲開天空
我嚴肅地搖著電線
希望能驚動鳥群

1983.02